孫綽果真是驚醒的,從未想過宮中真的會有人再來此處,她不敢妄自悲喜,端端卻愣愣地坐起來,半晌才對菱角兒點了點頭。菱角上前去,將金絲竹簾掀起一條縫,對著外間的白果朝里的方向招了招手。接著,孫綽才可聞外間閣子門上的厚簾隱約的掀動之聲,接著是宮中特有的繡花軟鞋踩在地上的腳步聲,那聲音亦是宮人才走的出來的,沙沙的,輕輕的,又是穩穩當當的,一步是一步,讓人听著放心。孫綽屏息而待,孤零零一個來此的宮人女子,又能是誰?她是誰的人?有什麼目的呢?隨著那腳步一聲聲地近,愈發的心慌難忍。
最後的兩步終于走完了,來人站在竹簾之外,衣裙迤地屈膝行禮,嗓音唯美純淨︰「緋玉請孫娘子安,娘子萬福。」
只此一句,就如同久旱幾月,忽地一聲霹雷,颯颯而來!
孫綽猛地站起身來,又驚又喜,連日來靜如湖面的柔和神情像面具一般褪去。菱角眼中,寶林娘子竟像是變了模樣似的。她的驚喜洋溢在臉上,神采靈動,顧盼飛輝!菱角趕忙快行了幾步,搶在之前卷起竹簾,孫綽才猛地發覺自己險些自己掀開那仍在玲玲作響的金絲攢珠涼竹簾。外面的熱浪鋪面席卷而來,真實得讓人雀躍。緋玉仍是蜷著身,屈膝半蹲著保持行禮的姿勢,不曾起來。她那麼端正而秀美,鍍著陽光暖融融,紅彤彤的光,像畫一樣精致而靜止。
孫綽親自彎下腰扶著她的手臂,緩緩地兩人一起站立起來。孫綽緊緊握著緋玉的手臂,一時間往日習慣的伶牙俐齒都化作雲煙而去,此時卻不知從何啟齒;不久之前還曾以為,此生或許都不得相見了。今日見了又是喜悅又是感激上蒼。孫綽牢牢地鉗著般托著緋玉的小臂,緋玉亦同樣握著孫綽的胳膊,指尖用力,才更加可信真實!
孫綽仔細地端詳緋玉。她換了宮裝,已是七品宮人的碧綠色高腰夏裙,上身穿著淺草黃的綢子上衫,肩上裹著松樹抽芽兒那樣女敕綠的輕紗,綺麗地一直延長到膝下;面上不多施粉黛,只是唇上點了些胭脂暈開,透出健康的暖紅;眉色如黛石一般青,描的不甚細,卻是自自然然的,襯托的整張臉都溫馴而親和;頭發上清清爽爽的只簪著一支舊的玉簪並小朵的淡橘紅絹花,雖然十分簡單,卻顯得她人高雅而淡泊,絕不是庸脂俗粉。
孫綽邊細細得望著,邊退進了里間之中,讓菱角將一側的腳踏搬至貴妃榻一側的邊緣,再讓緋玉坐下。緋玉坐了,便看孫綽心滿意足,像得了什麼好東西的孩子一樣,滿足地嘆了口氣,幾欲閉上眼楮感嘆,仍是正看了,好好地望著緋玉;而見她略有清瘦,精神卻好,那一絲感謝上蒼恩賜的情緒便又翻了上來。
緋玉望著孫綽,禁不住眼中又有些盈盈淚光,孫綽比她走時,更加清幽素雅了些;她干淨又利落地穿著掐金的高腰藕荷色窄裙,這裙直至胸上方系上華絛,打上一個兩端墜下兩個角的結于胸上正中,再配上與那華絛同色的團簇蓮花絲綢長衫,頭發高高挽成發髻,只簪上家常最舒適的金簪,只為了攔住零碎的長發,並不裝飾。整個人以優雅而泰然的姿勢靠貴妃榻上,顯得精明而慵懶。只是孫綽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真誠和親切,讓緋玉不禁又是千絲萬縷的傷感。
孫綽見她也看著自己一徑發呆,自然知道兩人想到了一塊兒,皆是為了對方而提心吊膽,如今見了,看著對方這樣好,便不會言語了。她只好率先開口︰「怎麼?大老遠的跑了來,只為了陪我枯坐麼?」
緋玉忙緩過神來,笑得像小鳥一樣︰「不,並不是。只是見小姐前,就盤算了有一千句一萬句話要說,又擇起好壞輕重。哪知見了小姐,小姐又是這樣好,偏偏不知說什麼了。「
孫綽自當微笑︰「我也是呢。總是想見了緋玉緗玉兩個丫頭,又是何等的情景,何處的地方呢?哪知道這麼快就見了!一下,就不會說話了。」
緋玉抬起帕子掩著唇輕笑,又搖頭。
孫綽欣然嘆氣︰「唉,既然如此。我還是你走時候的老樣子,只是天氣熱了,飲食也好些了,精神多了。」
緋玉用帕子拭了眼角,方關切道︰「本以為小姐在讀書寫字的,卻不想是在這里睡著了。午後這時辰,小姐以往都是不睡的。」
孫綽的心尖上苦了苦,面上仍不願打破好氣憤,隨意道︰「這秀觀峰本來便沒有冰窖,我如今品級降了下來,自然也就沒人費這個力,路遠迢迢地送來了。這幾天只有大殿里涼快些,我又嫌棄是穿堂的賊風;就一直在這幾個里間,熱得悶了,就睡上一覺,發一場大汗,更精神些。」
緋玉驚道︰「小姐即便是寶林娘子,夏日也該有冰塊送來解暑,尚宮局里各路宮人的開銷都在案錄著,寶林娘子的冰份兒寫的清楚,怎麼能少了小姐的!」
孫綽卻是不急不惱怒,只是一努嘴道︰「罷了,我哪比得了那些可能飛上枝頭的小寶林娘子呢?這里是被忘干淨了的,也怪不得他們。」
緋玉若有所思地望著孫綽,沒接口。孫綽卻料到她的念頭,趕忙說︰「可別去生事,熱些有什麼。」
緋玉的表情瞬間垮了些,痛心道︰「哪里能讓小姐受苦呢!」
孫綽趕忙擺擺手︰「罷了罷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你也見了,還是往常樣子。說說你和緗玉吧。可還好?」
緋玉一徑沉吟了一下,手上的琥珀戒指與陽光交映,才貝齒咬唇,在哄孫綽開心還是吐露實情之中,選擇了後者。她道︰「我與緗玉隨著袁公公去了宮中,袁公公叫人帶我們去尚宮局掛了號,不再管。隔日杜貴姬即降了我們的品級,分在尚宮局里,只做些跑腿兒的活兒。」
孫綽道︰「我便不問可有人難為了你們。即便是有,我亦攔阻不了,倒是傷心。」
「不曾的,小姐。」緋玉忙接下話頭︰「我們只是與各宮里收拾檢查東西的宮女打交道,都是不易。後來……」
緋玉又啟齒,卻頓了頓︰「……後來,我便見了小明子。」
孫綽一挑眉頭,又放下,笑道︰「是了,小明子斷不會有所牽連的。」
「說是袁公公保了他的。」緋玉落寞道,「小明子如今是萬欣宮的總管。」
孫綽柔和笑道︰「萬欣宮,不是新進宮嬪的居所?現在並非選秀年,何以掌管一處空宮?」
緋玉的眼光閃了閃,睫毛垂下眨了眨,還是轉了話頭︰「他已管了有些日子,手中銀錢極充裕的。小明子倒是情意之人,見了我與緗玉幾乎什麼也沒有,待我們安定了,就送來了好些衣服首飾,還有些散銀銅子兒的照應。」
「小明子自然是好的。」孫綽依舊融融的笑著,像月亮一樣皎潔而和暖,卻有些迷離,「可是並非選秀之時,他何以照看萬欣宮?」
孫綽的話音剛落,自己亦是品著的,卻忽地坐直,正色道︰「緋玉,你又因何能來看我?剛只顧著高興,忘了問你。」
緋玉抿嘴笑了笑,嘴角彎彎的道︰「我來看小姐,又是這樣光明正大,自是沒錯可給人尋的。我也只是听了令。听小明子說,不知是誰在皇上面前說了小姐什麼,皇上有些慍怒說︰‘給孫寶林的東西一樣也不能少,定要找個妥帖放心的人送去’,杜貴姬似乎在跟前兒,當下就應了。」
孫綽點頭,沒來由得心中一甜;瞬間明白了為何而甜,甜過了,留下一絲苦澀。她沉思道︰「又怎麼樣呢?杜貴姬一向恨我非常……哪里就松口了呢?」
緋玉輕輕嘆了一聲︰「可寶林娘子的份例那樣的少,秀觀峰上的亦足了。哪有什麼能送給小姐的呢?」
孫綽自嘲的說了聲是。緋玉才道︰「想是天助小姐吧。這幾日,瓊貴太妃說皇家子嗣甚少,命太醫院配了好些補藥,尚宮局撥了好些藥材,給萬欣宮的寶林與才人們。小明子記得小姐有些虛火,就包了一包,說是各位才人寶林皆有的安神補虛的份例。我才得了來看小姐的機會。」
萬欣宮之中的才人……孫綽知道,選秀進宮的女孩,最低是七品寶林;而才人無品,卻是宮女臨幸後的封號。蓮兄其人一向行事檢點,十分克己,登基幾年,從未有過才人啊!孫綽心中大為驚異,便月兌口念道︰「萬欣宮才人……」
緋玉臉色一變,見旁邊無人,方俯身跪下,附耳于孫綽,輕聲道︰「小姐,皇上仿佛不對。六月來,已經連封了七位才人,其中一位品貌好些,昨日進了寶林。小明子說與我,說那些才人都是皇上身邊侍奉書墨,更衣拂塵的宮女……皇上不知怎的,就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