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上了?」孫綽听著,明眸一立,猶是當年皇後的做派,「怎會迷上?皇上奉先帝旨意,尊瓊貴太妃為後宮最尊。她當盡其所能護衛皇上身心才是。怎能放任皇上迷上那些粗俗宮女,不保重身體!」
孫綽下意識地不停口質疑瓊貴太妃,卻恍然大驚。該不是瓊貴太妃藏了歹心!我的蓮兄!我的君鐸!如此想著,臉色自然驟變,就像晴空萬里中猛然一聲炸雷一樣。
緋玉跪在地上的團墊上,怕孫綽心里難過,緊緊握著她的手。此刻一抬頭,忽然見她狠狠蹙眉,眉尖幾乎攏在一起,擰得那樣厲害!緋玉焦急,卻不能解其中之味,只好盡可能地周全顧及,才勸道︰「小姐出宮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年多。宮中子嗣始終稀疏。」
緋玉停了停,望著孫綽的眉眼,見並沒有好些,也沒有更加惡劣,才繼續說︰「奴婢以為,是瓊貴太妃抱孫心切吧。後宮之中,如今的宮妃大多都是出身名門。奴婢听明子說,太妃認為,女孩兒門楣太高,折損了子孫的福氣,才不好懷上的。而皇上如今興致大發,屢屢寵幸,而這些才人們,出身是極低微,又做過許多卑賤的活兒,怕是能帶著孩子的……所以,瓊貴太妃就不曾阻止皇上行事;反而每每下懿旨封賞那些宮女。」
孫綽狠狠一拍貴妃榻的酸枝木外緣,絞絲金鐲重重地擦踫在木頭上,發出「鏘」得一聲。緋玉猛然一驚,還未緩過神來,即听到孫綽厲聲道︰「何謂母親太貴折煞了孩子的福分?!難道皇上的身份不夠不成!君鐸之母乃是先帝敦正皇後,君鐸是正宗的嫡子!如今是九五至尊。哪個敢說他的孩子之福還要從母親那里勻過來!」
緋玉大驚失色,自家的小姐如此大怒,帝王名諱接連兩次月兌口而出,嚇得白了臉色,忙拉孫綽的衣袖︰「小姐!」
「我是不怕的!說了便是說了!就算君鐸他現來質問!我倒是要問問,我哪句有錯!」孫綽全然不顧君臣之禮,一味任性。緋玉握著她的手腕不知如何阻止,思慮了一瞬,方試著轉移話題︰「小姐,瓊貴太妃抱孫心切,恐怕還有些目的想法的。」
「抱孫心切如何?她兒子不是王府里好好住著麼?要掃地丫頭配去!」孫綽接了話茬,憤恨道,「她瓊貴太妃怎樣?莫非還想立大功當太後不成!」
緋玉一雙明眸望著孫綽,當她說出「太後」二字,悄然送了個眼色。孫綽瞬間一頓。緋玉道︰「那才人們剛剛封了,遷入萬欣宮各殿各堂居住,瓊貴太妃馬上就張羅著並太醫院,開了方子給才人們調理滋養身子。」
孫綽口中銀牙咬碎,那宮女何等低賤身份!皇家子嗣怎可靠她們延綿!孫綽嘴角抽動,心中大為不願人糟蹋了蓮兄;何奈鞭長莫及,不能阻攔,強強壓下怒氣與不甘,眼圈驟然一紅。緋玉趕忙勸道︰「小姐,這樣也是好的。若不是這樣,我哪里能見得到小姐一面呢!」
孫綽舌尖如放了片薄薄的黃連,苦味極濃,一路苦到心間,歸之不去。她勉強放了怒氣,拍拍緋玉的手,讓她放心些,才悶道︰「能見到你,我是最高興的了,難為你來回跑的。」
緋玉听話,將目光轉向窗外去,碧草如茵,輕輕嘆了口氣,看著陽光水珠兒似的在草尖上滾來滾去,只覺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孫綽長長嘆了一聲︰「你怎樣來,又怎樣回去呢?」
緋玉偏了頭︰「宮中有侍衛將我送到山下,與山中侍衛交換了。回去也是一樣的。」
「日子呢?」孫綽追問。
「尚宮局給宮人宮外送東西的日子是兩日。」緋玉略想了想說,「不過我來去的日子算在明子手中的,來時他還囑我說多幾天也可以的。」
孫綽立刻搖頭︰「不可!兩日就是兩日,你來是一日,回去是一日,這也必然要明子知道!」
「奴婢出來一趟不易;下次見小姐又是難了,小姐怎麼趕我走呢?」緋玉不解。
孫綽重重嘆了口氣,理順了衣裙,站起身來,在房里略走了幾步︰「你只是一人來,非常不妥的!只有一個侍衛護著你,誰想要加害你,簡直易如反掌的。想杜貴姬能準許你來見我,也是這個道理。全盤都在她的鼓掌之中!」
言罷,看著緋玉臉色仍是費解,孫綽上前來,正色道︰「緋玉,你必要讓明子和尚宮局的總管知道你的路程,斷不能糊涂絲毫!」
緋玉看孫綽面上著急得煞白,方即刻想起早前的死了的楊桃兒和不見了的圓棗兒,便懂了孫綽的心思,只是點頭應下了。孫綽才又坐下,苦澀道︰「事已至此,各自保平安是真,不可為了一時就放開了忌諱。我想各自都好著,倒是比見了更好。」
滿面愁容的緋玉感心地點點頭︰「小姐總是這樣想的周全又透透的。」
「自從你們都去了,我就抱著這個念想吧,大家都好好的;對彼此,也是最大的安慰和扶持了。不管如何,折損了自己,我也罷,你們也罷,都是心急不好受的,這樣又值什麼意思呢?」孫綽淡淡道,又復坐下來,微微輕嘆。
緋玉將繡帕在手指上卷了兩卷,起身繞在後面,將孫綽額上細細密密的汗珠擦去,嘴里打趣道︰「小姐果然是急了,都汗津津的呢。我不曾勸解小姐,反而是小姐勸通了奴婢。如今後宮,哪里還有像小姐這樣的明白人呢?」
孫綽撥去了她的手,示意她還是坐回腳踏上去,方開口道︰「如今後宮中都是些小孩子呢。不過是十六七歲,十八九歲的,都是大家閨秀,嬌生慣養的,要長大也很難的吧。我如今,已經二十一了。自然不能再那樣。」
她停下,用鼻子吸了一口溫熱的空氣,而後短促地呼出去,輕輕地「哈」了一聲氣聲,才落寞地自語︰「我也想那樣吧,誰不想跟自己的丫鬟們在一塊多些呢?可我就算那樣驕傲,誰又那樣寵著我,護著我呢?到頭來,只能害了你們吧!」
「小姐這樣說,反而叫人覺得這些日子,小姐的心都冷了呢。」緋玉惆悵道,「都沒了什麼活力,只取利害相權。」
孫綽滿不在乎道︰「自然是這樣吧。秀觀峰上冷冷清清的,人也稀,事情也少,哪能像原來那樣呢?更何況,此後或許就持續如此,我靜心些還不好麼?我如今只求這秀觀峰上安安穩穩的,不起風浪,無人滋事,就最好了。」
緋玉一時無言以對,沉默了許久,才道︰「小姐,那一包藥材,我方才已給了菱角。」
孫綽點頭表示知道了。緋玉才從懷里掏出另一枚小小的緞包,四角展開,是一疊柔柔軟軟的紙張,緋玉雙手托著,捧給孫綽,道︰「這些是太醫院食療的方子,明子夜里按章抄寫了一份送給小姐的,功效也寫著的。小姐收著吧。」
孫綽接過來翻了幾下,「嗯」了一聲,方道︰「一並給了菱角就是,何必這樣掖掖藏藏的?」
緋玉一訝異,低低道︰「小姐,這些都有藥用。那些丫頭都是不熟悉的,若是存了歹心,小姐……」
「不礙的。」孫綽簡短地說完,就一揚聲,將菱角喚進來,吩咐著,「方子收了吧,這方子只由得你拿著,別給了外人。」
菱角應下了。孫綽才轉臉向緋玉,眸子中的光芒熄滅了全數,眼中的光芒帶著幽寒。孫綽坦然說︰「有時候我還真的想過,若是誰下手狠些,快些。我倒是願意就這樣結束了吧。何必這麼苟延殘喘的呢?」
緋玉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菱角拿著那包方子菜譜,一頭霧水得不知道孫綽有何指向,只見緋玉臉色如此難看,想要開口,卻不知道怎麼說。只有孫綽獨自坐著,神情淡然,坦坦蕩蕩無所畏忌的表情,攥著團扇搖著,半晌才自嘲的放下了,道︰「暑熱一陣一陣的,最近卻覺得心里越發的涼了。今日跟你說了這會兒話,更是自覺心涼了。」
能讓我心熱的人,棄我于不顧;我妄自傷懷,不如放下。孫綽心里默默的接下去想著,卻得體地截住了月兌口而出的話,只在心里念幾聲罷了。心聲卻不甘,孫綽不自覺地抬眼看了緋玉,茫然問︰「你可見了他?」
緋玉被問的一愣,菱角更加不知所措。緋玉猛然知道,只輕聲細語答︰「不曾。」
孫綽深吸一口氣,悶在喉嚨中,穩下了心神,不再追問。再停下了幾許,孫綽才徹底醒了神來,吩咐菱角去著人收拾出一間小房,讓緋玉住下一晚,明日一早即刻回去宮中;護送侍衛圈定了郭永杰。這一晚,緋玉又講了許多宮中之事與孫綽,孫綽入耳只是笑笑,並不多思。
翌日清晨,緋玉返回,孫綽只是站在觀景台上略看了片刻,便回了臥房。不到正午,大雨傾盆而落。又過了五日,秀觀峰再次來了不速之客,將孫綽已結冰的心,蕩漾起深深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