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後，孫綽只覺得疲憊難當，渾身酸軟。這不適之感倒也不是今天才有，已經持續了有三兩日了，只是今天尤為突出，孫綽自認是盛夏時節，夜里清涼，自己又是貪涼之人；每每夜里看書、與丫鬟們說笑，都熬得太晚，一連幾日，一時就緩不過來。至于今日尤甚，必然是晨間反胃嘔吐，耗了心神。一陣陣的睡意襲來，她便斜倚著靠枕，在炕上小憩起來。
菱角見孫綽起先還翻著書，後來閉眼睡去，忙取了夏被來，給孫綽蓋上些。孫綽有所察覺，卻是不推，這夏天雖暑熱，攬著些被子，竟有些舒適的暖和。她心中笑自己的感覺太怪，竟在這樣的伏天覺得暖才好，真是咄咄怪事了。
菱角在一側，亦有些睡眼朦朧，側身在腳踏上搭著個邊兒，又借著點一側的屏風，似睡非睡。剛一迷蒙，忽听外間有聲，菱角趕忙起身，那聲音並不算極小，孫綽卻是一動不動，呼吸淺而悠長均勻。菱角踮著腳，輕輕出來外間，檳榔低聲道︰「是緋玉姐姐來了。」
菱角輕聲問︰「怎麼沒見呢？」
檳榔壓低聲音，抿嘴笑道︰「我剛掀了簾子，見娘子睡得那樣熟；她終究是要明日再走的，先請她換了衣裳再來呢。」
說話間，緋玉已將外罩的輕紗褪了，只穿著碧藍祥雲綾衫進了來。菱角和檳榔見了禮後，檳榔進了里間去。菱角仍在外間與緋玉說話喝茶。
上午之事，菱角擔心非常；此時一五一十細細地說給緋玉。緋玉听了，蹙眉不展，關切道︰「怎不去找總領侍衛請太醫來？」
菱角搖搖頭︰「娘子不讓去。說過個十天八天，就是太醫來請平安脈的日子，不著急這一兩天的。」
緋玉道︰「小姐真是糊涂了。這十天八天，大夫看了，吃了藥也就好了！這樣挺著十天八天，若是嚴重了呢！這也是鬧著玩的不成！」
菱角接口，亦是愁眉不展︰「正是的。只是我們勸了，都不听。」
緋玉嘆了口氣︰「難為你還這樣顧著我家小姐……這樣著急……」
菱角立即擺手，羞怯地笑了笑，但笑過了，又跟著嘆了一聲︰「不瞞著姐姐，我是心中敬佩娘子，理事又干淨利落，極有手腕的。再者這幾個月來，朝夕上來伺候，越發覺娘子人好心好。自然就多上心些。」
緋玉道︰「那你為何嘆氣？」
菱角苦笑道︰「給娘子下壽面的林嬤嬤，是我薦給娘子的。那嬤嬤心腸熱，又不多嘴多舌，我才說她好……」
緋玉細品，道︰「我家小姐賞罰分明，自然不會連累到你的，大可放心。你也是好心。」
菱角抬眼搖頭︰「並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為娘子省心，卻給娘子添了事，心里不忍又不安。」
緋玉打量她，想自己與緗玉身不由己的去了，小姐果然是選對了人。這個丫頭相貌丑陋，可是個有心眼也有良心的。緋玉啟唇安慰了她幾句，檳榔打起竹簾，說娘子醒了。緋玉起身進了臥房。
孫綽才醒來，額上汗津津的一片，臉頰上滿是健康的彤色。她一覺醒來，只見緋玉來了，自然愉快舒暢，將被子推去身後，靠著坐了起來，歡快地笑道︰「你來了，我又睡著。果然一日懶過一日，你該回去和緗玉那丫頭笑話我了。」
緋玉笑吟吟地在腳踏上落了座。孫綽一邊喝了半盞燕窩，一邊主僕兩人隨意說笑。待喝完了，菱角將器皿都收了去，放下簾子不再進來。孫綽方隨意道︰「今日是我生日，你怎就來了？」
「是明子。」緋玉笑道，「他知小姐今日生日，早早的就算準了，今天正好湊了一包東西，讓我送來。」
「宮里就無人留意這事？」孫綽警覺道。
「有，杜貴姬。」緋玉將腳踏挪近了，才道。「她來了萬欣宮，正好撞見了。她倒也沒說什麼，只說主僕一場，難得記掛。」
孫綽心中細品，道︰「她堂堂貴姬，而杜家向來是家大業大，杜驕瞳最是看不起出身卑微的宮嬪。她必然是得了信的才去的萬欣宮，而她斷該不讓你來才是啊。」
緋玉听著，忽而笑了起來，道︰「這要多虧明子。杜貴姬遠遠的來了，他是倒頭就拜下，說了一車的好話，把杜貴姬哄得開心之極。他又說了……不少，杜貴姬才放行了。」
「他是跟杜貴姬說我已經無依無靠，無才無德，只有些奴婢還念著。」孫綽平靜道，腦海中浮現出明有金昔日貧嘴賤舌的花言巧語樣子，亦跟著笑了，良久才嘆了一聲︰「說的也是真的，可不是如此麼！」
緋玉見她面上難色隱隱，趕快接口道︰「杜貴姬命人翻了包裹，見沒什麼就放我走了。」
孫綽點點頭︰「她也是注意你的。她是想糾錯，再警告你們不能夾帶東西。」
孫綽言罷，點點自己的太陽穴，自言自語說︰「杜驕瞳雖然是幾代重臣之後，她自己倒是個直腸子沒心眼的，只圖一時痛快，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並不怕她。」
緋玉听了這話，孫綽是終于想通了的，不禁眼楮驀然一亮︰「小姐……」
孫綽才微微一笑︰「總是有跟她們斗法的時候啊！」
緋玉苦澀一笑，方輕聲問︰「小姐……上午可是身上不好？」
孫綽極為要強，自己不舒服，從不許他人說起。緋玉清楚自家小姐的脾氣，所以才絮絮說了半天的話，才問起來。孫綽淡淡道︰「只覺得惡心，吐了幾口。」
「小姐不覺得要緊？」緋玉小心問道。
孫綽斂起眉頭︰「近日白天悶熱，我總是貪睡，夜里玩的時間長了，累了些。」
緋玉原是放在孫海蔚屋里的女孩兒，又帝後身邊幾年，自然是懂些事情的，見孫綽這樣說，卻是啟唇道︰「小姐的經期……」
孫綽執起團扇擺了擺︰「你又不是不知，我那個從來就不準的。」
說罷，孫綽坐起來了更多，目光送到窗外極遠，無奈道︰「這些我是不想的。以往在宮中都不曾，何以這一次就怎麼樣呢？」
緋玉張嘴要再問，孫綽卻不許她說了。自己站起身來，掀開小案的擋板，從小匣子里取出那封給唐貴嬪的信，交給緋玉，正色道︰「我要回去，全憑這個了。」
緋玉一愣，忙接了放好，擔憂問︰「杜貴姬盯著小姐呢。小姐這樣豈不是冒失？」
孫綽低吟道︰「你臨走，杜貴姬已經嚇唬了你一番，她必然覺得咱們就算輕舉妄動，也斷然不敢選這回。咱們，就是要來個背道而馳。」
緋玉點頭，問︰「可這信，我就借機去給唐娘娘麼？」
孫綽凝視緋玉，認真得一字一頓︰「不能。這信，你帶給明子。這宮中的情況，他比你我都熟悉，知道怎麼行事最穩妥……」
說到一半，孫綽深深吸了口氣︰「就算明子負了咱們，他如今也不必害死我。只看他怎樣處置，你和緗玉，以後能靠他幾分，也就有數了。
緋玉咬著嘴唇，只想自家小姐用心如此，著實的辛苦又心酸，半天才問道︰「小姐，這唐貴嬪並不算得寵……」
孫綽伸手拿了茶盞，撇著茶末，娓娓道︰「自古後宮就鮮有友誼，就算有了姐妹情，也是大難臨頭各自飛。更何況我昔日心高氣傲，不大結交她們……如今後宮主位三人，杜貴姬，唐貴嬪和金淑榮。」
她抿上一口茶，擱下了，望著緋玉明澈的雙眼，仍是娓娓而言︰「杜貴姬與我不共戴天。金淑榮是烏拉國的公主，咱們都不認識。唐貴嬪入宮最久，地位最尊，又無身家背景。杜貴姬定然是厭她的。而她入宮，也算是我的舉薦安排。我想，她或許還能伸把手吧！唐蕊兒是唐靖將軍的女兒。唐將軍一生為國，但願貴嬪也是大仁大義，又有勇氣的吧！」
孫綽一席話說的神態泰然，如臨風觀潮，雖然衣袖翻飛，身隨風動，心卻是巋然不動，只看潮起潮落，挑選自己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