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十天,秋風已落,颯颯微涼。秀觀峰上那些高大的樹木,無限延伸的葉片,漸漸由翠綠轉向墨綠,那種天賜的油亮光澤卻更勝一籌,顯得越發內斂而從容,更多了幾分壓得住陣仗的大氣凜然。
雖說已經立秋,盛夏的熱浪卻沒褪去多少,只是早晚露水重了些,風硬冷些而已。孫綽是素日喜涼的,這時候卻覺得那涼爽過後,有些寒氣逼人,加上愈發得手腳發軟,渾身酸痛,遂每日起身之時,越發拖後,而夜里就寢,卻越來越早。孫綽心底盤算,只是太多的不確定,亦不能盤算出什麼。
這一日下午,午膳之後許久,孫綽又是在西殿里間朦朦朧朧,文旦在里間無聲無息地打著扇子,暖風便沒有節奏地輕撫過來;水杏在外間,靜謐一片。所以,太醫院例行太醫的到來,顯得非常唐突。
孫綽听了回報起身來,文旦捧來一盞溫溫的清水,孫綽端著先潤了潤唇喉,才緩緩咽下。待擱下的時候,孫綽的鬢發與衣服皆已整理好,體體面面地在外間坐了,方請太醫進來。
進來的太醫並不面熟,看朝服裝扮,亦不過是太醫院的正八品太醫,極普通的而已。那太醫低頭見了禮,方順從地坐在腳踏上。孫綽將手腕搭在繡枕上,雙目輕輕合著,扇形的睫毛隨著呼吸有些輕顫,她表情嫻靜而平淡,並不做聲。
菱角是大丫鬟,太醫來巡診,必然少不了被喚來听。此刻,她站在貴妃榻一側,毫不避諱地打量著太醫。只見這太醫有三十幾,近四十歲的樣子,朝服穿的一絲不苟,行為動作都頗為輕拿輕放的,很是小心翼翼的。菱角拿眼稍瞄著他一舉一動,只見他三指搭在孫綽手腕之上,位置略略變動了幾次,又重頭再來了兩回,方松了口氣似的,撤下了手。孫綽這才收了手腕,睜開眼楮,詢問地目光送了送,再別開。
那太醫松了手,從腳踏上起身,作揖到地,口中胸有成竹道︰「恭賀寶林娘子!娘子是喜。」
孫綽安然一笑︰「果真如此?」
那太醫忙回稟︰「臣斷然不敢有錯。」
菱角將目光投向孫綽,滿心的歡喜盎然,孫綽亦看她,主僕相視一笑。孫綽才命菱角布置著拿了錢賞給太醫。孫綽自自然然地笑道︰「我這里寒酸些,太醫不要嫌棄。」
那太醫望一望那大盤銅子兒,露出些許寬厚的笑容,再作揖道︰「娘子安康乃是分內之事,不敢受賞,更不敢嫌棄。」
孫綽恬然笑道︰「也不算什麼賞賜。喜是好事,即使平民百姓家,也要散些錢財,何況我呢?」
那太醫便收了,始終帶著些一樣寬厚的笑容。孫綽與他閑談幾句,方知他姓陶,隸屬太醫院婦人科,自太醫院生徒起,行醫逾十五載,默默平平。
亦只是閑談幾句,陶太醫起身行禮︰「時候不早,再給娘子道賀。臣也盡早回去登記在冊。」
孫綽命了一句「文旦好生送陶太醫。」
文旦即出去,剩下三個丫鬟,菱角,檳榔,水杏齊齊跪下給孫綽磕頭︰「奴婢賀喜娘子!」
而後,四個小太監亦進來,由小薛子領著,再齊齊恭賀孫綽。孫綽微笑受了,讓檳榔取了碎銀子與四個丫鬟,再將宮中銅子兒分了份兒,按照尊卑長幼賞給太監並廚房中人。秀觀峰別宮之中登時喜氣洋洋,一宮人盡說孫娘子品格極好的,才有這樣的好福氣。
孫綽又命林嬤嬤到跟前,笑道︰「多謝嬤嬤留心我這幾日愛吃雞蛋,變著法地請人做,真是費心了。」
林嬤嬤在衣服上習慣地擦擦手,笑道︰「不怕娘子惱了,奴婢到底有些年紀,明白些。」
孫綽隨口便接︰「我看好的,就是嬤嬤這份明白,難為你盡心伺候。
「娘子身邊是姑娘們伺候,外邊是小薛公公他們。奴婢力所能及本就少,能多服侍娘子些,才盡了奴婢本分。」林嬤嬤靦腆道。
孫綽前兩日听水杏回了林嬤嬤的身世來歷,不再疑她。平日下人們都說林嬤嬤是個心善的,而今日再看她,言語懇切,無一絲狡詐之樣,孫綽愈發放心,贊了她幾句,又打賞些,讓她下去了。林嬤嬤見孫綽特特召見她,夸獎又賞錢,為了摒棄以往的嫌疑。宮嬪能如此,甚是不易,懷疑錯了又如何,哪里用這樣呢?林嬤嬤心中更敬了孫綽幾重,回了廚房,仍有嘆息。
孫綽雖自己有些感覺,仍被這個喜訊沖的有些昏,她趁著落日余暖,踱上了觀景台。菱角在湘妃竹塌上鋪了兩層坐墊並短涼被,孫綽便靠著,思緒萬千。
孫綽是個極要強之人,自幼愛听人夸自己有本事能力,不輸男孩兒。可她在女人這個方面,卻沒有什麼爭奪之心。許是命好吧?與君鐸朝夕相處一年有余,漸漸相知相惜,後明媒正娶地嫁給他,互敬互愛,彼此都是心底最珍貴重要之人,不容別人插進分毫。孫綽雖懷孕又掉了孩子,這卻並不曾傷害到她。她並不需要孩子鞏固地位,更不需要孩子來聯系她與君鐸之間,孩子的有無,對她並不重要。而今,她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到來預示了什麼,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將來的命運又如何,喜憂參半。她深深嘆了一聲,仰頭望天空,太陽在雲層中穿梭而過,最後在西邊灑下赤紅一片,火燒火燎地旺盛美麗。
夜風將至,菱角上來扶了孫綽回去殿中。
晚膳後的小點心中,多了一碗酥酪。孫綽笑問︰「這又是哪個的心思?」
檳榔點了燈,回頭笑道︰「是菱角呢!娘子沒見她一天都樂顛顛的念叨,去了廚房好幾回,可是給娘子弄來點新鮮東西。」
菱角掀了竹簾進來,笑道︰「這也是林嬤嬤,說是娘子多吃些牛乳最好。我才叫廚房里做了這個的。」
孫綽懶懶笑道︰「有你們呢,我倒是不怕沒口福。」
說罷,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孫綽搖頭笑道︰「果真還吃得下……」
不想,這一碗牛女乃還沒吃完,便被人打斷。秀觀峰別宮,在臨近二更之時,來了浩浩蕩蕩的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