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才起了更。
萬欣宮的各房中燈火通明。後院配殿中的六位才人，牛才人居正中，此刻正責怪丫鬟用錯了燈罩，如此不祥；朱才人住在東一間，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張望；楊才人更東一間，趴在桌上已經睡著了；侯才人東邊最末，因晚飯的份例少些，叫丫鬟多拿了幾盤子點心，正風卷殘雲地往嘴里送。馬才人與于才人雖然已經天黑，仍在後院庭中坐著，夜里雖起了風，兩人依舊是搖著團扇，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左右張望著垂花門。
前院的正殿點了燈，燭光影影綽綽，顯得有些晦暗和寧靜。而那西廂房中的鐘寶林偏偏挑了晚飯後沐浴。歪著斜躺在木桶里，丫鬟高提著銅壺，壺嘴細長而有弧度，將微微發燙的熱水注入浴桶中，那細流涓涓源源不斷，卻幾乎難以听聞。鐘寶林滿足地咧嘴笑著，只耷拉著腦袋靠著浴桶，任憑丫鬟們伺候。此時，听了更鼓響聲，才嘩啦一聲在浴桶里坐端正些，吹了口氣，晃了晃頭道了句「泡舒坦了」，先叫丫鬟端冰過的秋西瓜來，不歇氣兒地吃了兩碗，吃的身心透涼。鐘寶林在丫鬟跪舉的水盆中浣了手，再起身來，軟綿綿地讓丫鬟們服侍著更衣梳頭。
南房中，以往該去了的明有金仍在，他只在耳房中坐著，只面前桌案上點了一根細燭，罩著無勾描花樣的燈罩。他偏頭，盡量地湊近了，看著萬欣宮幾日來的支出項。明有金眼楮落在字兒上，心卻飄得極遠，愣愣地出神。
外間傳來腳步聲，他方回過神來。鐘寶林的內監小周子在門外道了聲︰「明總管……」
話音未落，明有金站起身，幾步出來。只見小周子端著一盤小西瓜，恭恭敬敬站著，嘴上也細聲細氣道︰「鐘娘子說今年的西瓜好，這秋老虎又厲害的。總管甚是辛苦，特叫送來的。」
明有金親自接了過來，面上帶笑道︰「多謝娘子想著。」
打發走了小周子，明有金仍回內室坐下，一邊炕桌上已擺滿了各種小點心糕餅，現又多了一盤西瓜。明有金笑笑，這些才人寶林，雖出身極低，在宮嬪中不值得一提。可她們在宮中卻是老人。她們冷暖見得多，所以極懂得奴才下人間的人情世故。現如今，又都存著飛上枝頭成鳳凰的心，有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必然是憋足了氣力往上爬，自然少不了再偷師學些相處之法。各個都是極好強，要斗狠的。
明有金轉了來的這些日子，深有體會。這一個多月來，送至明有金手上的金釵銀鐲，足足的錠子，都是不少的。每個才人都知道，自己雖是天子姬妾，可那縣官不如現管，宮中總管必然要籠絡好。不止賄賂真金白銀，就連明有金平日在此宮中理事，一早一晚的膳食，每個都打發人送來好菜，不是飯時，就接二連三地送來各式點心茶果，樣樣都是最好的。明有金瞧著她們無奈又可憐，每每都搖頭苦笑，卻不動真心。他面對這些，並不為難，只將那金銀悉數退還，秉公辦事而已。那各個才人並鐘寶林，也無可奈何。
明有金回身望了望那一桌點心，心下一盤算，只道這宮中七個宮嬪全都送過了。他叫了小太監進來，讓他們端下去分了，自己仍只坐著，等著。
不出半晌，只听門外浩浩蕩蕩之聲，明有金問了時辰，匆忙起身來，將衣袖打理整齊，急匆匆出了南房，轉到萬欣宮門口。他心下起疑，孫娘子明明該二更才來，怎早了這麼多呢？
待邁出萬欣宮門一步，只見那人群並不是從該來的方向，卻是相反方向而來。明有金一愣，那隊伍已整整齊齊到了眼前，琉璃燈明亮無比。明有金登時額上冒出汗珠來，慌忙雙膝跪下，大聲道出拜見之詞。大隊人馬中亦有太監高呼聖上駕臨萬欣宮。
這太監之聲尖細凌厲，傳得甚遠。一時間萬欣宮傾巢出動，牛楊朱馬于侯，六位才人齊齊整裝跪在院中迎接，鐘寶林又在眾人之前，鬢發還未干透。皇上頃刻間便進了院，含笑命大家都起身來，再令那幾位才人都回去房中，唯獨留下鐘寶林一人。
鐘寶林大喜，愈發嫵媚起來。君鐸並不看她，在院中環視一番，才上了台階，在正殿寶座中坐下，太監搬來繡墩，鐘寶林謝恩坐下，一縷濕漉漉的長發未簪牢，悄無聲息地滑在腮畔。君鐸飲茶，放下笑道︰「幾日不見，你越發可人了。」
鐘寶林一臉嬌羞，輕聲細語道︰「妾蒲柳之姿，得聖上抬愛……」
底下的話越發模糊柔弱，君鐸仍低頭飲茶，不再說話。
這位鐘寶林在新晉的宮嬪中，姿色最為上乘。她瓜子臉，丹鳳眼，眼梢高高挑起，嘴小而略略嘟起，再上了厚厚的妝容，人顯得十分艷麗。後院的那些才人們，幾個私下里起了外號叫她狐狸，雖然只敢私下里極低聲地恨恨幾句，這外號還是人盡皆知了的。這鐘寶林亦听在耳里，不氣也不惱，越發得意，每日都帶著她份例下的四個丫頭耀武揚威地在後院與才人們「拉拉家常」，只有兩個丫鬟的才人們自然氣得干瞪眼，又不能發作。
君鐸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半晌才抬頭掃了一眼鐘寶林︰「都道美人出浴。朕今日竟撞了這樣的你，瞧著你，不覺不整齊，反覺得自然可愛。」
鐘寶林听了話，臉上一紅，從腳踏起了，跪行至皇上一邊，愈發呢喃嚶嚀。君鐸撫mo她的發髻，一邊令將瓔珞金鎖賜予鐘寶林，又對身側武公公一點頭。
武公公會意，露出笑來，退身出了去。君鐸任鐘寶林撒嬌一會兒，
萬欣宮是一座二進院的院落。前院正北的堂屋，即是萬欣宮正殿，方放她隨太監而去了西廂房。他獨自站起身來，緩緩踱步在正殿門口，向空蕩蕩的東廂房望了一望，再看身邊明有金低眉順眼地立著，不由得長長嘆了一聲。
不多時，武公公滿臉笑容地回來。君鐸早已回了寶座上坐著，待武公公禮畢，淡淡道︰「你辦事越發快了，走罷。」
言罷，一眾人便像來時一樣浩浩蕩蕩的離去，那鐘寶林早已更衣停當，從角門被送了出去。明有金送駕至萬欣宮門口，待皇上走的看不見了，方拿出絲帕來拭了拭鼻尖與額頭，細細密密的汗珠被擦淨了，明有金才覺得有些心酸和絕望。他帶著小太監們仍回南房去。
直到二更過了，明有金都有些迷蒙，才听見宮外隱約有了窸窸窣窣之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