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霜殿乃皇帝寢宮之正室,為皇帝最常用的居所。飛霜殿後的三間配殿,以往為極承恩寵的高位宮妃在飛霜殿侍寢後,清晨梳洗更衣之所,貴在清晨還可見一次聖面,所以為每一代的妃嬪心之向往,可遇而不可求之所在。如今的景隆帝卻不同于先人,除了之前的皇後孫綽,他從未在飛霜殿寵幸過一個妃嬪,而那三間配殿如今卻不是空著的。
粗使打掃庭院的小趙子在外頭探頭探腦,正是冬季煞冷之時,他的手確實一動不動地握著長掃帚,看似木訥實則精光滿眼地掃地。踫巧,如今居于這後配殿的景公子推門而出,銀色的面具如奪取月之華一般寒光逼人,冷而尖銳得讓人難以招架。小趙子咽了一口唾沫,挪著小步往院中走,不動聲色地行了一禮。
景公子見了他,停下腳步來。他身後的小陸子正將一件銀狐滾邊長襖與他披在肩上。景公子略一遲疑,那副銀色面具代替了一起的表情,只覺他眼中光芒如蠟燭遇風似的晃了晃,抬手道︰「小陸子,只去緞羽披風就好。」
小陸子應了,忙忙回身進屋去取。景公子頂風出了殿門,在游廊上一根朱紅柱子上輕輕一靠,如看風景似的一側臉。小趙子知道機會來了,緊緊握著掃帚小步無聲跑過來,邊作揖邊小聲道︰「請公子安。杜娘娘命奴才好生服侍公子……請公子出手襄助大恩不忘,日後還請公子提攜。」
景公子出聲一笑,有些清冷,略點一點頭。他見小趙子雙手死抓著那把掃帚,知道必有玄機,便伸手扶住,小趙子立刻松手。景公子便雙手握上他剛撤手的地方,這掃帚上竟牢牢地裹著兩張紙。景公子無聲地取了,攥在手心順勢掖進袖口里。小陸子也正捧著一套秋香色軟羽緞斗篷出來,景公子扯來一裹身,便去向飛霜殿。
小趙子飛也似的回去復命,杜貴姬正坐在鞏昌殿中剪紙。她一襲珠粉宮裙,雙足不踏繡鞋擱在檀腳踏上,繡襪齊整潔白的緞子上繡滿了牡丹羞蝶。她高挽發髻,發髻上不插珠釵,只佐上幾朵明艷之色的絹花,花蕊上挑著小米粒大小的珍珠,微微一動便輕顫不止。她手中握著一把金絲纏柄的剪刀,大紅的流光紙足有曳地幾尺之長,不過被整理好輕疊在地下的玉盒中。她手中已依稀可見雛形,正是一支燦爛而孤傲的紅蓮。
她這身打扮與姿態,竟不像是身居貴位的宮妃,更似豪門大戶的閨中女兒,嬌俏而聰穎,頑皮中帶著靈氣。小趙子進來時,她頭也不抬一抬地問︰「可收了?」
小趙子趴在地上磕頭道︰「回娘娘話,收了。」
一旁的鵪鶉取了一錠銀子給了小趙子,那太監又重重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了。鵪鶉輕聲道︰「娘娘這回可放心了,老爺夫人也放心了。」
杜貴姬一揚唇角,道︰「可不是麼?景公子肯收咱們的銀子,你記得安排人將消息復回家中。」
鵪鶉應了聲,湊得更近些,小聲疑惑道︰「娘娘,這景公子究竟是何許人?老爺竟出如此大的手筆?」
杜貴姬將小剪刀擱下,略帶得意道︰「景公子,可是我們杜家復起的恩人。父親出手多些,也是必然。那吳家是如何倒的?皇上有心清理,也必要借刀行事。咱們杜家便是刀給皇上使。那把咱們這把刀送給皇上的人,便是這景公子。要不是咱們杜家爭氣,沒辜負了景公子,咱們又何以一鼓作氣,再當皇上的利刃端了那布販子孫家呢?」
杜貴姬瞧了瞧那目瞪口呆的丫頭,更得意道︰「這點錢對咱們杜家有什麼的?只要與景公子緊密相連,這朝中第一權臣大員的位置便是丟不掉了。」
鵪鶉听的愣愣的,喃喃道︰「怪不得夫人這次送進宮中三千兩的銀票。」
杜貴姬模模剪刀的刃,笑道︰「這不過是年前的一點心意,父親心中有數。年下才是真的呢。哼,說咱們是刀,他不也是咱們的刀?」
主僕二人嬉笑之際,景公子已經如入無人之境一般進了飛霜殿內間,小陸子得了信兒低頭回稟皇上片刻即回。景公子聞言並不掛心,只開了書案上一只玉匣,這匣子以兩塊凝脂白玉為料,打磨得膩滑難握,浮面雕琢一蹲坐貔貅,眼綴大顆紅寶石流光溢彩如活的一般。
景公子輕車熟路地開了這帝王專屬之物,將那小趙子手中接來的銀票點了點,共六張,一張為五百兩之數。他熟稔地收進匣子里撫平,將那匣子挪回原位。君鐸進門之時,只見他依舊臨窗寫字,懸腕左手益發的穩。
君鐸踱步而前,探頭一看便啼笑皆非。這景公子竟寫的是《節婦吟》的最末兩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君鐸撲哧一笑,隨意坐在一旁榻上道︰「你越發沒個正形了。上朝你不肯去就罷了,兩儀殿內議,各個都是知道你的親近大臣,你也不肯去了。只終日寫這些個。」
景公子和顏悅色地嘆了口氣,並不答話。君鐸飲著薄荷雪茶,悠悠道︰「今日杜馴提起立後之事了。」
這杜馴是杜驕瞳的長兄,如今已列為朝中。景公子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聲,眼神往那貔貅玉匣一送,仍不接話。君鐸雄風萬丈地站起來模擬當時的口吻︰「朕說︰‘莫非你也想像那孫海蔚一般橫行霸道欺君罔上?’他也就回去了。」
景公子放下筆,淡淡道︰「皇上近日肝火旺盛。前兩天在紫雲宮不也發了一番脾氣?」
「朕只是恨這些冠冕堂皇地向朕討要利益之人罷了。」君鐸疲倦道,緊接著又問,「你覺得不妥?」
「不曾。」景公子道,「只是想女人多心事重,重得傷神又傷身。若皇上這一頓脾氣罵掉了皇嗣豈不是得不償失?」
君鐸忽地站起來,大聲道︰「真的?」
景公子泰然自若︰「我不知道。」
這一句倒真將君鐸說慌了神,他忙叫袁時興進來,吩咐道︰「你取些東西,好生安撫紫雲宮孫綽……」
袁公公趕忙跪下道︰「老奴明白。」
君鐸略低頭一想,扯過景公子手中的宣紙長筆,仍是那《節婦吟》中的一句︰「知君用心如日月。」
寫罷將那紙遞給袁時興,袁時興雙手接了,拜了一拜。景公子又閑雲似的道︰「孫娘子若是不甚忙,該她亦去鞏昌宮每日。」
君鐸此時無皇後亦無太後,但杜貴姬攝**之事,比她位分低的皆每日去鞏昌宮坐坐,不能說是請安,實則無異。君鐸張了張口,還未出言。景公子戲謔道︰「你仍例外待她,內廷便有微詞。內廷微詞掀起朝前波浪,你罵兩句就能穩得住麼?」
君鐸抿了片刻嘴唇,齒咬得極狠,松開時雙唇充血,熱燙難言,他顫聲仍吩咐袁時興︰「照景公子的話做,你找個穩妥人,好生說給她,斷不能……斷不能……」
還未言出,雙淚已垂在腮邊,他抽出繡著小龍的手帕拭淚,見那小龍上金銀之色翻滾流暢,貴不可言,他便更是不能停淚,心中絞痛欲將這帕子撕碎。
孫綽在紫雲宮中听了小太監柔聲細語地轉述,命菱角將那最好的琉璃所制日月寶瓶收了,細看那字條,唇邊一抹冷笑,轉眼望了望水杏,心道︰我這丫頭的名字竟未取錯。蓮兄,你果然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