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孫綽對那對琉璃瓶有幾分喜歡又對皇帝有幾分怨怒,也不提袁時興究竟是如何調停又分配了人行事使得**中無數的耳目全然放棄了追蹤皇上的用意,單單只說景公子收了杜貴姬三千兩銀子的那一日晚間。
君鐸本欲留宿鞏昌殿。這一日的晚膳就擺在了鞏昌殿中,長桌兩端遠遠地坐著當朝皇帝與貴姬娘娘。那皇帝一襲明紫長衫,長衫上以金銀絲線繪繡連綿不絕的長龍戲雲,越發顯出他偉岸挺拔,明紫之色托出一派九五至尊的專屬榮耀,不得親近。
杜貴姬仍以往一樣,頭上七鳳釵,眉間和耳下蕩漾搖晃的是赤紅瑪瑙瓖嵌鉑金斂光,眉細卻極黑,唇勾勒得如櫻桃紅豆一樣嬌艷欲滴,一切皆以雍容華貴為目的。可是對于還不足二十歲的她,顯然扮演不出追求的「雍容華貴」,無論色調怎樣沉穩的衣服,無論怎樣繁瑣高貴的飾物,裝扮在她身上襯托出的始終是猶如一朵剛剛綻開花苞而出的月季的氣息,那麼嬌女敕天真,那麼的甜美和任性。在君鐸眼中,杜驕瞳盡管入宮幾年,經歷了許多事,可是她仍舊是個小女孩,帶著小女孩那種讓人奈何不得的無法征服。
寂靜的一餐過後,杜貴姬回房去更衣梳頭,換了身衣裳再來服侍君鐸。雖然入夜,她還是用了十分耀眼的金橘色為主,不免讓人有種例行公事的厭惡之感。她雙膝跪在團墊上,上身傾抱著君鐸的膝蓋,脆生生而嬌滴滴地道︰「皇上……臣妾听說皇上命紫雲宮的孫姐姐每日也來鞏昌殿來,可是真的?」
她話說得清楚,口吻婉轉百折,卻是透出一股「臣妾萬事只相信皇上親言之事」的樣子來,必然想將君鐸拉得再近一點。這是她娘家母親前幾日進宮來探訪教給她的主意。君鐸為太子僅僅是老皇帝駕崩前一年忽然封的,之前他就是個被人遺忘到不知死活程度的皇子,加上他年紀不大,所以只有一元配孫綽,並無姬妾屋內人。所以一品貴賢德三妃、從一品妃位皆空懸。而杜貴姬自孫綽被降後統攝了**之事,可晉封之事,皇上卻從不表態。這讓杜家人隱隱的不安,也隱隱的察覺女兒雖然聰穎伶俐,可她和皇上之間仍舊距離太遠,故命杜夫人進宮來勸導女兒行事。
杜貴姬此時便依母親的話做,心中突突地打鼓。君鐸斜倚著靠墊,隨意地搭著手腕在炕上小幾上,漫不經心道︰「以往紛亂諸事讓你為難了,朕如今才算想通,總是與別人不同卻是助長了囂張氣焰!」
杜貴姬當然知道皇上訓斥紫雲宮失寵那位的事,知道了他所指也不甚在意。她將頭枕在君鐸膝上,嘟嘴道︰「皇上自有打算。只是臣妾年輕又糊涂,不會照顧人。孫姐姐又懷著皇嗣,尊貴無比。臣妾……臣妾怕得很……」
君鐸朗聲一笑,順勢將她拉起來,道︰「什麼事都不與你相干。別人不知道,難道朕還不了解你麼?若說你萬事都好,那是假話。不過別人說你什麼,真假朕心中自是明鏡一般,你又有何懼?」
杜貴姬低頭笑了,低頭喚了一聲「鵪鶉」。那丫頭仍是與別人不同的打扮,燭光下幾分嫵媚可人,與杜貴姬卓然不同。君鐸只拿眼稍瞥她,只覺她那蹙尖眉,小翹鼻迎著燈融融的,倒是帶著些許家常風情。鵪鶉自然不敢抬頭,手中托著一個大托盤,托盤里是杜貴姬剪得那枝並蒂紅蓮,還未全然完成,卻只剩下部分零碎需要修。杜貴姬輕盈如兔地接過來呈給君鐸過目,只道︰「冬日里冷了,不能多出門。臣妾日夜思念皇上,想起曾听人說起母後喚陛下之乳名,心中被母後愛子之情深深折服,情不自禁便剪了這玩物,特與皇上過目。」
君鐸出生時便有宮廷術士卜卦測算,說要他須要草字扶持,方能平安萬福。當時的皇後娘娘,也就是君鐸之母想起夢中曾見大片蓮花亭亭于池,又因蓮喻君子,便將他喚作「蓮兒」。君鐸听了杜貴姬的話,卻恨恨得一皺眉,冷冷的哼笑了一聲,不言語。
這剪紙博愛是杜貴姬自己想出的點子,本巴望著皇上感她用心用到他的心上,卻不料是如此反應。然而此刻還有鵪鶉這丫頭在前,杜驕瞳臉上當即便掛不住了,淚珠直打轉,咬牙再博一回,剛一啟齒,卻被君鐸的話搶白。
他忽轉嚴厲道︰「貴姬自重身份!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自己該掂量清楚!朕乳名之事豈是你長日無聊的消遣?母後之事是你閑極難忍的談資不成?!」
杜貴姬哪里想到這樣貼心的小禮物會換來這樣嚴厲的指責,相府小姐,貴姬娘娘的心血幾時遭過這樣殘忍的蹂躪?她卻只能跪地認罪,而後哭泣不止,又是驚又是怕,還有些悔恨和委屈。君鐸並不瞧她,只抬頭吩咐鵪鶉︰「娘娘行事,你們勸著些倒是!你這就去將那剪紙毀了!」
鵪鶉亦目瞪口呆,只是皇上口諭以下,忙忙退出大殿去,仍听見杜貴姬無力而心酸的辯解,和皇上一聲高過一聲的斥責。鵪鶉匆匆進了暗處,回身關門之時,卻見飛霜殿中服侍哪位神秘公子的小陸子急匆匆跑了來進去大殿,不多時,皇上便出了來,登輦而去。
鵪鶉望著儀仗走遠了,趕緊小跑回了鞏昌殿,只見臥室內已經狼藉一片。杜貴姬坐在團墊上一雙一對地落淚,一雙手將臉上胭脂揉的稀爛,像個摔倒的孩子似的。鵪鶉趕緊指揮小丫鬟們來服侍洗臉更衣,杜貴姬一直死命咬著嘴唇,不肯張口說一句話。直到放下帳子,她方錚錚道︰「說什麼情愛交心,以己換彼,竟不如那銀子好用!」
鵪鶉一愣,杜貴姬惡狠狠地盯著她道︰「你道景公子為何忽然要見皇上?!不過是受了我的托,要救我于水火,不讓這錯事再發展罷了!」
鵪鶉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幫她擦擦臉,出了帳子挑燈花去了。
君鐸回了飛霜殿,景公子已經備下了軟糯的玫瑰餅。君鐸無心品嘗,只命他有事盡快說出,此時心情沒興趣與他兜圈子斗嘴。
景公子坐在以歲寒三友為塑形的三盞燈之中,搖曳的燭火讓他看起來像個邪教的領袖。他道︰「今日思考了許久,忽然覺得日前有人說起太醫院的修正,著實是不錯的,正好讓咱們得力!」
言罷,他便起身來,君鐸斜斜靠著,疲倦道︰「說來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