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公子此刻坐在屏風後,滿面倦容不能遮蓋,銀光流淌的面具被他拿在手里,漫不經心地用軟絨布擦拭清潔,袁時興站在他身側密切地望著他。而君鐸坐在屏風之外的坐炕上,只低頭飲茶,過後扶著手爐取暖,並不催促。
「驛館與各省會館,我都去過,不甚樂觀。」景公子輕聲而低沉道。
君鐸反而帶著幾許輕松︰「朕听說京城外三十里你都走遍了,怪不得倦得如病了似的。」
兩人並不得見對方臉色如何,只傾心听聲察覺對方話中意味。景公子道︰「天冷了,迎風跑馬實在難受極了。何況越走心中越荒蕪沒趣,一點希望也不得見。各省會館之中所停的讀書人不如上京後仍就讀書院的書生有錢,所以出了一干商賈扶持。若說那極好的書院是朝中大臣的門生天下,這會館便是商賈籠絡賢才,預備日後官商勾結的窩了。」
君鐸沉默了一下,喃喃道︰「倒和我意料的差不多。」
景公子「嗯」了一聲,將面具重新覆于血色不多的臉上,緩步從屏風後走出來。君鐸一指對面坐炕,他便不客氣的坐了。君鐸道︰「既然如此,你也別往外跑了,等過了殘冬再走遠不遲。」
他略頓一頓,以往犀利的目光漸融柔和,低聲道︰「雖要做大事,便不能急這一時。你要是折騰病了,我一個人撐這個局面可怎麼辦……」
景公子一愣,看他眼光送得遠遠的,一臉落寞灰暗,不禁強打精神笑道︰「九五至尊說什麼呢?罷了罷了,我今日听了崔院判的話,在後頭躺了一天之多,反而想了個主意。紫雲宮那位提起太醫院來。這太醫可是接近咱們最容易,最正當的官員;培養直屬之臣,最得力不過,且不引人注意。」
君鐸眼光一閃,恢復了一貫的敏捷,道︰「你說,我听著。」
景公子胸有成竹道︰「連月來,你我將目光攏在書院驛館中,皆以書生為本,可事實所見,書生雖是天子用臣,可層層篩過,到了天子眼前,早就利欲燻心,已經幾層老師大人壓上去了。皇上多召見了誰,都要引人注意,明的暗的籠絡就都會上來了。可是太醫院自生徒起,即可進宮來,其中又不乏有才學之人,只是身份方向限制了。可是未必不能治國。」
君鐸咧唇一笑︰「這樣說還真是不假。我也不曾念過什麼書,不還是當著皇帝操碎了心?」
景公子的銀色面具只他一動,便是粼粼熒光,暗夜中有幾分鬼魅之氣。他聲調中的不悅像蛛絲似的若隱若現,道︰「我累的腿軟腰酸,皇上再這樣打趣,可是天亮都說不完了。另外,太醫院本就有相當成熟的教導機制,並不比那極好的書院差上絲毫,生源亦有嚴格的選擇標準,招錄的都是些聰明而年紀小的孩子,必然清白的居多。且醫者有德,教導出良善之輩的可能亦高出些許。」
君鐸側耳傾听,心中不斷盤旋思索,待景公子話音落了。他道︰「所言不虛。這借雞下蛋的方法,我看到實用。」
景公子道︰「只一點有顧慮。醫者雖治病救人,可社會身份卻太低。得的尊敬只是因他有用,得了搭救的念他的好,不曾的怕日後有用,才不能造次。可畢竟是被人瞧不起的,大臣出自醫者太多,朝中定然不允。」
君鐸定住視線在那銀燦燦的面具上,只見面具後那雙眼楮深陷與陰影之中,眼中燭火跳躍光芒無限。他撫著手爐堅定道︰「李後主因愛一舞娘便可叫全國自願纏足,難道朕連讓治病救人的醫生得到尊敬都不能?你放心。」
景公子長長出了一口氣,輕聲應了一聲,疲憊之感就像水一樣淹沒了飛霜殿。君鐸神情上有幾分不自禁的歉意,卻不說出來,只是接了剛才的話頭︰「另外你說醫者有德,我想卻不盡然。孫綽上次還言貪圖錢財,攀貴求富,失了性情品德。我想,咱們真施此舉招攬人才,要先清了這等奸佞小人方才使得!」
景公子道︰「正是。」
此番議論過後,袁公公便喚來小陸子捧上雞湯來,景公子這才規規矩矩地起身謝恩,君鐸苦笑一下搭著他的肩繞進屏風之內的桌前坐下。君鐸感激地調侃道︰「沒有你這好哥哥外訪又出謀,我真是被那幫大臣孤立成一個光桿了。」
景公子一樣低聲說了些什麼,小陸子在屏風外听的不甚清楚,他只全神貫注地望站在屏風邊緣袁時興的臉色,再遠遠地遞進東西去,深知多看一眼,這腦袋可就要搬家了。
翌日清晨,禁城沉睡在深藍天色之下,寧靜得不像一個殺人不見血的地方,也冷清蕭殺的不像個住人的地方,宮中老人皆言這冬日的第一場雪馬上就要來了。這場銀裝素裹的天降祥瑞,卻是許多人所期待的,有人只為這美景,也有人另懷心事。
孫綽算是盼著落雪的眾人之一,一則,不下雪就仿佛只是驟冷的深秋,名不正言不順似的;二則,她亦巴望著孩子早些降臨,自己提心吊膽日夜護著的緊張能松懈些。上回君鐸那一通咆哮,讓她灰心之極,她深愛孩子,可心頭堵得不能呼吸的時候,她便有些希望自己能離了這把她和君鐸綁在一起的孩子,雖然只稍縱即逝的念頭,卻還是潛移默化地讓她更多盼著日子快些過。
她起的甚早,窗口縫隙中的天空之色還不能見,外頭清掃庭院的粗使下人們只見隱約輪廓。因皇帝下旨,她要去杜貴姬宮中「小坐」,且能力所及,日日都要去「坐一坐」。她命菱角收了步搖之類一切靈動搖擺之物,只插利落金簪與碧玉釵,就仿佛秀觀峰別宮那是心冷得懶得打扮之時一樣。衣裙選了輕淺的暖色調,杏子黃為主色,搭配星子藍與淡桃紅滾邊,沉靜中只透出幾許女官的干練。她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來,現如今,一步一步穩扎穩打,方是正途的第一步!
她得了信兒,便遣水杏去打探出各宮妃嬪們都幾時去鞏昌殿,特特圈定一個不早不晚的時機行去,又叫了平時從不用的有孕宮嬪特賜的軟轎。她帶上菱角並太監,擇大路而行,不多時即到了鞏昌殿,果然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孫綽搭著菱角的手下轎,單手輕扶在自己腰間,淡然篤定的神情讓虧待她的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