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貴姬娘娘!賀喜貴姬娘娘!娘娘千歲萬福!」
鞏昌殿的六腳高鼎香爐前擺著兩個軟羅絲墊,江柔婉和鐘寶林分左右跪下,嬌俏之音玲玲而言。高高在上的杜驕瞳只低頭飲茶,嘴角梨渦掩不住地輕輕變換著深淺,待兩人拜了又拜,方將黃瓷茶盞遞給鵪鶉,雙手空空一托,悅色笑道︰「兩位妹妹快請起,快坐,今日是你我姐妹的大好日子,如此拘禮就生分了不是?」
小太監忙不迭地挪來兩只酸枝木椅來,鐘寶林轉身便坐下了,一偏頭見江柔婉娉婷地起身,只欠身坐了個邊,不由得覺自己唐突,忙向前挪了挪。杜驕瞳瞧在眼里,道︰「兩位妹妹也忒小心了些。你們二位如今一位是正五品婕妤江氏,另一位是正六品芳婉鐘氏,不日晉一宮主位也說不定呢!」
兩人趕忙起身來道︰「謝娘娘提攜,日後還要多沾娘娘洪福。」
再次得名的杜貴姬靠在軟墊上嘆了口氣,向江婕妤道︰「只可憐了你朱姐姐,不過正好也讓你們見了,這宮里第一把要的就是聰明二字,旁的都是假的。」
言罷,她頓了一頓,轉向她二人,頗有些得逞之快道︰「若不是紫雲宮那位自己惹火了皇上,咱們還輪不上這年前晉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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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時辰以前,宮中顯然不是這樣的光景。宮中過年的器物都置辦齊了,只等著過年,人人都低聲議論,只怕今年不會再晉封任何人了。紫雲宮比別處更安穩些,宮女太監們各司其職,各自有個自己的事兒做,無人嚼舌頭。
孫綽這幾日越發覺得自己身重不方便,太醫院又送來了許多養生之物,飲用的雪梨甘露,潤膚的鮮女乃橄欖油,枕的填香養胎枕,捶腿錘肩的雙暖紗福槌。一樣有一樣的用途,每日要做的功課越來越多,晨間醒了不能立起,夜間累了仍不可立睡,母子倆一板一眼得被服侍著。且不論孩子感觸如何,孫綽自己卻不覺得舒適半分,只覺這些瑣事誤了她的時間,那副繡屏立在外間,越看越大,心里也越發的慌和煩躁。
她每日靜靜地操縱著針線成圖,心里想的很是細致,她的盟友多了不少,唐貴嬪,伍婕妤,林才人。可是這些人終歸是若即若離的,一旦自己出了差錯,必然全全抽身而退。合宮上下的奴僕們,對孫綽算得上盡心,更感激孫綽幫他們找出一技之長來,不必漫漫長日的等死,然而他們亦全全仰仗孫綽過活,孫綽並不能苛責和遷怒他們。所以孫綽依舊如履薄冰,心內的煩躁既沒有傾訴者,亦沒有能發泄的人。
這一日,林品瑤用過了午膳,來孫綽處坐。林品瑤自幼經歷豐富,更知些奇談軼事,正對了孫綽的胃口。孫綽坐著,手里的繡活兒不停,與她談天說地,盡講些何地何時,何人行了大善之事,白日飛升,神仙顯靈,又說些何地何人行了大奸大惡之時,又如何因果報應,駭人驚魂。她二人只顧說,咯咯嬉笑,毫無恐懼。孫綽也只有這時注意力稍有轉動,才不覺得火燎似的情緒低落。
正談了倦了,孫綽起身欲進里間臥室歇息片刻,卻是外頭小太監嗓音尖細地奏報︰「皇上駕到!」
林品瑤眼瞧著神情一亮,孫綽心情卻是一暗,才沒有什麼心情接待他。孫綽自知以往的老毛病又犯了,卻不能改,心底最深最柔軟的地方總覺得蓮兄還是以往那個人,可以說話,可以生氣,可以無限傾訴的人。孫綽按捺了矛盾的心神,讓菱角在鬢上插了一支粉梅珠釵,方去迎。
君鐸見孫綽迎了出來,心中不由得歡喜,掩去了一臉數日的倦容,搭手將她扶起,又打量了身旁的林品瑤,隨口贊她容姿越來越端方,又不減機靈的小女兒之態。林品瑤伏身謝恩,知趣地只側立著閑話了幾句,便扶著丫鬟,退了出去。
君鐸和孫綽兩兩而視,此時外人都退了,他們兩個竟同時顯出原本的疲憊之態來。孫綽腰間酸軟,脊背直得發麻,見君鐸不言,便覺無趣,復又坐下繡了起來。君鐸不禁皺眉︰「你比朕還忙呢!朕抽了空,遠遠來看你,連口茶也不給喝呢!」
本是半打趣的話,孫綽听來卻覺得有幾分刺耳,只低聲喚菱角上茶來。君鐸察覺她不悅,繞到她身後,含笑道︰「以往都不見你動針線,怎麼突然就喜歡起來了。比朕上回來的時候看,多了半幅有余。」
孫綽低頭換上新色線,心中堆滿苦笑,我喜歡刺繡麼?你難道不心知?我現在身懷六甲,依舊辛苦勞作,又是拜誰所賜?她越听著君鐸口吻柔和,心下越火冒三丈,只得強壓住,咬了咬下唇不言語。
君鐸不見回音,只攏著她的肩,一時冷了場。卻在這時,檳榔掀了簾子一角,向菱角招手。孫綽眼尖見了,便喚她問何事。檳榔為難道︰「是唐貴嬪娘娘打發了個小丫頭來,問娘子一件事。」
孫綽便叫傳,同時覺君鐸的手在她肩上僵了一下。那小丫頭進了來,磕頭行禮,唯唯諾諾地開了口︰「貴嬪娘娘打發奴婢問娘子,正月初五的打賞料子花樣是否是備六樣,賞五樣。」
宮中正月里說法多,該是皇後往下打賞,各有各的名頭意義。往年……都是孫綽以帝後至尊料理,現如今,是歸了內廷最尊貴之人了。孫綽只覺得鼻尖被狠狠捏了一把,酸的險些掉下淚來。她道︰「正是這樣。貴嬪娘娘瞧著就是了,只是別與去年重了就是。」
那丫鬟低聲重復了一遍,磕頭去了。君鐸在旁邊坐下,嗓音有些疲憊的沙啞,道︰「果然你比我還忙許多。你這好勝的性子就是不肯改,這樣握權不放的。」
這話可戳了孫綽心窩,她以為地忍讓勞作,卻換了個「握權不放」的說法,登時熱淚如珠,滾滾而落。她恨恨道︰「皇上所言正是!臣妾想放也是不能呢,以往‘良華’之責還未盡,‘寧訓’辦事仍不盡,再不好生織補起來,越發不該活著了。」
君鐸驟然一愣,不想自己今天連連踫釘子,現在又招惹得孫綽大哭。他慌忙執了孫綽的手腕,一時卻沒詞安慰,只半摟著她,吻了她的淚珠,溫柔得無以復加道︰「綽兒……你知道,我愛你。」
孫綽心中更加酸楚,不禁啜泣不止,寒心道︰「你的愛又有什麼用?」
君鐸听言,猛地起身,眼圈泛紅中卻含了怒火道︰「朕的愛無用?綽兒,你看看這大茂內廷,哪個宮妃敢這樣說?誰又不奢望朕的愛?哪怕一丁點,亦是求之不得!」
孫綽此時最需人勸哄,哪里堪激呢?她激動道︰「皇上說得不假。這大茂**都仰仗著皇上的愛!可皇上可曾想過,那一丁點帝王雨露,便換來榮華富貴,衣食無憂;娘家人青雲直上呢!」
君鐸一甩袖,踱出幾步遠,盯著她道︰「你這是怨我,恨我?」
孫綽淚垂滿腮,咬唇冷笑著︰「臣妾哪敢,只抖落些事實罷了!皇上口口聲聲愛我,所言不虛。臣妾怎樣呢?依舊是日夜勞作不息,費心理事,到頭來公道不得,功勞不算,處處低頭!皇上的愛又有什麼益處?于我不過是口歡喜一場。薄情郎騙痴情女罷了!」
這話說的極狠,孫綽聲淚俱下楚楚可憐,卻不消減一絲一毫的凌厲言語。君鐸怔怔望著她,下唇微微打顫,牙關咬的發酸,舌尖已然破了,口內一片腥咸之氣亦渾然不覺。他右手緊握拳頭,指節泛出骨白之色。
一屋子奴才早已跪倒了一地,不斷磕頭求情。君鐸最後喉結滾了一滾,薄涼的口吻讓人心驚。他道︰「好一番心里話。朕听清楚了。朕真心待你,你既然不要。那便如此,待皇嗣生下,朕就逐你出宮,放你遠走高飛!不必再對著朕這薄情郎!」
言罷,他轉身便走,連外靴也不顧了。侍駕而來的太監宮人早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地端了手爐斗篷等物追了出去。孫綽淚眼朦朧,追到門口,扶著簾子,直直看著紫雲宮庭院之中那凌亂的腳印,冷風鑽進身體,從脖頸最熱血處,冰凍起來。
走出良久,飛霜殿已在眼前,君鐸掀開輦窗垂下的裹皮緞簾,閉目向袁時興道︰「傳旨,昭容杜氏復位貴姬,柔婉江氏晉封正五品婕妤,鐘寶林封正六品芳婉,賜居鞏昌宮賢集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