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幾日,節氣便是夏至,到底民以食為天的農業國度換了季便接踵而來許多公務,君鐸便不能抽身分神了。雖然仍舊是每日都會來紫雲宮小坐片刻,逗弄一會兒嘉洛,抑或嘉洛睡熟,他就坐在搖籃邊拄著額頭注視著他。可是他不能像之前那樣想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總是有召見的外臣已經候在兩儀殿內,請他匆匆而去。孫綽想親口跟他討個差事的話,每到嘴邊也只能咽下。她剛剛生產後,頂著頭暈目眩的氣力與他談判的結果,有變成一紙空文的趨勢。孫綽明白這樣不行,如若掉進他的溫存中,不止她本人深藏心底那一展宏圖的野心不能實現,說不定有朝一日,她和兒子的性命亦會落入他人手中,不能自保。
然而,孫綽也懂得不能貿然行事的道理。自古有雲︰伴君如伴虎。她失望地明白君鐸再體貼入微,仍是不能逼迫的老虎。所以,孫綽只好暫時守在紫雲宮中,一面享受著兒子在每個晨曦便帶給她的喜悅,一面又幸福地擔心著兒子成長中的每一個細節。
好在孫天青這個年輕人,無論是作為太醫院的學徒還是作為外甥的親舅舅都十分稱職。一周歲內嬰孩的成長口訣,他早從主掌兒科的太醫那里偷了師,了然記在心內,簡直倒背如流。輪值請脈,便說給孫綽听,倒是比那安神撫心的湯藥,更讓孫綽安心。有時候,孫天青說的太多,蘇文龍便身後略有嚴厲地一聲輕咳,向孫綽告狀道︰「婕妤娘子,青兒是用針的好材料,且年紀小,又敏銳。臣規劃他修習大脈方科並針灸科最是宜。請婕妤勸勸他,不該這樣分神。」
孫綽原本擔心孫家獲罪身份讓蘇文龍嫌棄;且他家女兒又主動提出非這位孫師哥不嫁,又怕蘇文龍覺孫天青做了什麼,惹了他厭惡。如今這等光景看在眼中,她才想君鐸提拔了蘇文龍是沒錯的。他並非那樣攀高踩低的勢利小人,而又醫術高明,興許人耿直些,亦不是不懂變通之人。最初孫天青被君鐸安排進太醫院,孫綽只求他得一姓林高手為嚴師,一則授他一身本領,哪怕日後被排擠出太醫院,仍可靠著自身醫術養家糊口;二則,父親不在身邊,母親受家中巨變必然會疼惜天青太深,有師父束縛他,方不入邪途。而現在蘇文龍不僅多方提攜他,且為他日後方向亦做了詳細而適宜的打算,讓她這個做姐姐的心頭涌上許多感激。孫綽往往笑著向弟弟道︰「你不用趁著我杞人憂天的時候來耍嘴,看你荒廢了學業,在同學中怎麼抬頭!還不听你老師的話去!」
孫天青賣乖不成,只吐吐舌頭,退到一側去。孫綽得了機會向蘇文龍打趣︰「原本只是學生,如今成了外子。蘇大人可是永遠得費心了。」
蘇文龍垂首笑笑,舒了眉頭道︰「青兒是好孩子,不論人品才華都是好的。小女自有被我寵溺得很,有些跋扈,卻是委屈了他。」
孫綽一笑,道︰「孫家寒門,是委屈了妹妹呢。只是蘇大人放心,孫家人口少,家祖母,家母都是極好相處的,斷然不會為難妹妹。」
蘇文龍點點頭,抒懷道︰「親家的人品行事,從天青身上便可見了。我絲毫不曾擔心。若說寒門,蘇某自入了太醫院數十載,只是當今皇上隆恩提攜,往日靠著七品俸祿營生,小女雖然嬌慣些,絕不是貪圖富貴之人。婕妤請放心。」
蘇文龍這話真誠而篤定,孫綽不需多言,囑咐弟弟幾句,便讓水杏將他師徒送走。她獨自靠在榻上松了口氣,家里能倚靠著幼弟四平八穩些,讓她欣慰得覺得胸膛中暖暖的。林品瑤掀開內室的簾子,活潑地跑進來,強擠在孫綽身邊,臉上還是悵然的神情道︰「姐姐,听說那蘇小姐對咱們小孫太醫很是傾心,真是一樁佳話呢!」
孫綽點點她的小圓鼻子,道︰「什麼時候封他太醫了?你也混說呢!」
林品瑤一扭臉道︰「我是听丫鬟們背地里都這樣叫他,說他好的很,總是藥到病除的。」
驕傲鋪在孫綽臉上,來不及掩蓋,她嘴上仍是說︰「丫鬟們整日無事,能有什麼病呢?不過是空憑他賣弄罷了。」
林品瑤不再與她爭,惆悵充溢在那雙俏麗的杏核大眼中,挽著孫綽的手腕道︰「綽姐姐,你說,夫妻之間能傾心相待,是不是天下最難得的事?在宮里,那麼多娘娘,娘子,各個都是卯足了勁在皇上身上,可是我冷眼看,覺得她們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有人想尊貴,有人想幫襯家里父兄,卻極少真的傾心于皇上呢!而皇上呢,除了姐姐你,我也沒有看出他真的傾心哪宮的哪個女人,只是施恩,或是嚴懲……」
孫綽打斷她越說越小聲的疑問,和藹地問道︰「那你呢?你可傾心于皇上?你覺得我呢?」
林品瑤顯得更加的迷惑,垂頭擺弄著手帕,半晌才道︰「姐姐仿佛是怕了,不肯動心似的。而我,沒有遇見姐姐,得皇上臨幸之前,我在金娘娘宮里做事。金娘娘使了好些法子,想多見一見皇上,多得些恩露,旁的娘娘也是一樣的,而皇上都是無動于衷的。這些娘娘們自己確實斗了個你死我活,連累了無數女婢太監們。如今到我……我就好像看一本書,提早知道了結果,那傾心,激動都是無用的吧。」
孫綽听她說完,想了一想,方道︰「你說的也是有理。宮闈傾軋,我還沒有你這丫頭見的多,如今只是知道在這內廷里,動情最是傷害自己不過。興許我真是怕了……品瑤,你是怨我不容分說把你推給皇上吧?」
林品瑤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耳墜上的粉珍珠墜子亂晃。她認真道︰「我不怪姐姐。當日也是我願意,姐姐才說給皇上的。杜娘娘找我的事,若不是姐姐搭救我,興許這會已經死了。或者到了年紀,能放出去,早是老姑娘了。回了家,我爹把我配給哪個商賈,待老了,就是率領許多姬妾的主母而已。反不如在宮里好,嘻嘻,勢力些,就算失了寵,只要不犯錯,跟那主母比,可是又尊貴又清淨的呢。」
孫綽听她說話,引出幾分心酸來。她刮了刮林品瑤的鼻子,道︰「能說這一車話,這些事在你腦袋里過了上千遍了吧?」
一抹不好意思的紅暈緩緩染開在林品瑤的臉頰上,她輕輕道︰「瞞不過綽姐姐。自冊封大禮,我便想了許多。見識了伍姐姐的雲淡風輕,那些娘娘們的爭權奪利,回憶回憶以往家里的舊事。綽姐姐,咱們女人能走的路,只有那麼窄窄的幾條啊!走上哪條,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呢,總是天不遂人願。我想通了,我寧願像伍姐姐那樣從容淡然地生活著。」
「你呀,這里說白話。等立秋後,新姐姐妹妹的來了數個,說不定你就變了!」孫綽含笑換了氣氛,岔開話題。她不知道林品瑤這樣的活潑性子,能否像伍質姝那個連眉眼都是清淡秀麗的女子那樣人淡如水地沉澱于波瀾壯闊的內廷之中。可是林品瑤那句「女人能走的路,只有那麼窄窄的幾條」,卻烙在孫綽的心里,是麼?女人只能是嫁了男人,生下子女,等著丈夫變心納妾,忍氣吞聲得將生活的重心挪去教導子女並管家上,了此殘生……她孫綽並不甘願哪。于是,她打算盡快到尚宮局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些新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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