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如此高聲,除了君鐸還能有旁人?他一身明黃。腰間系玄紫龍紋帶,頭上金光熠熠的通天冠,一身帝王氣魄銳不可當。孫綽心尖上如一股泉眼,汩汩地冒著委屈之情,見他一來更加難以抑制。可是她這回有出息地狠狠壓下,負手而立,面頰上印著淺淺的紅印刺眼得杜循妃都懼了。
君鐸不知從何而來,只見他甩著流星大步,眉頭緊蹙而來。身邊帶的武公公連滾帶爬地跟著,顯然是死活勸了許久不能勸住,那一雙黏在一塊的老眼留了一條縫,死命地向循妃使眼色。轉眼間君鐸已入了大殿,目中全無旁人,只端詳著孫綽,眼中流露出無盡的憐惜和悔恨。孫綽不與領情,傲然而立。
江皎雲扭扭捏捏地行禮,一襲藕色輕裙蓋在她方才吐出的穢物上,嚶嚶道︰「臣妾給皇上……」
只可惜她這份不污聖目的乖巧請安還沒說完,君鐸突然出手捏住孫綽的下巴,聲音冷得凝出冰刀︰「這是誰打的?嗯?」
杜驕瞳雖然跋扈,卻是個沒有擔當的。揪住鵪鶉的手小步往後退。方才得意洋洋來揮掌的丫鬟丟了魂似的撲通一聲跪下,狠狠地以額頭撞地︰「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奉循妃娘娘命令,教訓婕妤!奴婢該死!」
「你該死,不止你該死!」君鐸猛一拂袖,從牙關中擠出的話令人毛骨悚然,「來人,將這丫頭拖下去,亂棍打死!」
孫綽著實吃了一驚,君鐸登基以來,除了瓊貴太妃娘家一脈,還從未親自下令誅殺某特定之人,這丫鬟竟享了這殊榮!她來不及多想,君鐸反將她往後一推,嚴嚴實實地攬擋在身後,向杜驕瞳立眉訓斥道︰「循妃,是否朝廷里杜重修每每做了什麼,你都要跟朕耀武揚威一番?你如此不知輕重,囂張跋扈,還不跪下領罪?」
這回換到循妃嘴唇哆嗦起來,她臉上的表情大大出乎孫綽的意料,竟不無安全是懼怕和畏縮,她似嗔非嗔,似怒非怒,杏核大眼眼圈憋得通紅,眼中卻是全無淚水。正是僵持之時,江皎雲嚶嚀一聲哭了出來,跪下去繞開穢物膝行到君鐸腳邊。抱住君鐸的大腿,斷續道︰「皇上息怒……臣妾該死,是臣妾的過錯,循妃姐姐只是仗義為臣妾做主……是臣妾的錯!」
君鐸錯愕,這個甚至在床上都老實巴交的女子哪來的勇氣敢接觸盛怒的他!孫綽在君鐸羽翼的保護下暫時恢復了思考的本能,她知道江皎雲這是要引話題向她們有益的方向,不禁回頭向唐誠妃使了個眼色。眼光一聚,誠妃一顫。孫綽失望,只得再親自上陣,她挪了半步,挽住君鐸的胳膊,清楚而郎朗地到︰「皇上,循妃娘娘說她尋了個外人派去的奸細,這奸細又害了江婕妤……」
「奸細在何處?」果然,裕亨宮里的一片狼藉讓君鐸也不曾注意到始終跪在柱子地下的小宮女,孫綽劃指一點。君鐸上下打量了那女孩,沉聲道︰「究竟何事?給朕說清楚!「
那丫鬟未曾開口,跟隨君鐸的小陸子進來回稟︰「鞏昌宮丫鬟三等灰鴿已杖斃。」
听聞此言,這被認作奸細的丫鬟篩糠似的說不出話來,雙手交握那一對玉鐲彼此相撞,玲玲之聲無比清脆。響徹大殿卻仿佛引來盛夏清寒一般。君鐸重重一咳,那丫鬟只得開口,道︰「回稟……回稟……回稟皇上。奴婢原在裕亨宮差事,後來尚宮局調配至鞏昌宮……鞏昌宮……奴婢是江婕妤的丫鬟……奴婢,奴婢……循妃娘娘說奴婢是誠妃派來的奸細,奴婢吃打不過,只得招了。」
說著,她拼死一搏似的翻起袖子,只見兩只小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針孔,紅紫一片,最為高腫處有小碗口般粗細,瞧得觀者觸目驚心。江婕妤再度發聲,仍是柔柔而亮亮的嗓音,帶著哭腔︰「皇上明察!臣妾病了,上吐下瀉不止,循妃娘娘心急如焚方審問的奴僕們,這丫鬟神色有異……」
君鐸仍舊不理她,轉頭向誠妃道︰「此人是你的奸細?」
這話簡直偏心到了家,誠妃一怔,本以為難以過關,皇上竟送出這樣一個台階,她趕忙搖頭,字正腔圓地闡述她是內廷第一主位,以身作則絕不破壞宮闈規矩。只是她話剛說完,杜驕瞳的臉色由得意轉向不可救藥的慘白之時,那江婕妤說時遲那時快,又一回猛然折腰,喉嚨里咯咯喔喔地一陣干嘔,她拼命憋著嘴角。撅嘴不斷吐出泛著白沫的粘液,其惡心程度見者一同勾起反胃之感。孫綽還是先聲奪人,道︰「江婕妤可看診過太醫了?」
江婕妤捂著手絹,眼中滿滿盈淚,楚楚可憐地搖搖頭。誠妃抓住救命稻草,慌忙趕到門口,命人去宣太醫來洗自己清白。孫綽幽幽向杜循妃道︰「循妃娘娘是天人天眼,又是妙手神醫,江婕妤如此厲害的癥狀,你竟不宣太醫不曾看診,就定下是丫鬟下毒之過!真讓嬪妾大開眼界!」
君鐸的注意力本被江皎雲引走,此刻忽听孫綽之言,一雙眼楮眯得狹長,寒光閃爍地逼向杜驕瞳︰「你還學會動用私刑了?好個豪門千金小姐,好個循妃娘娘!看來舊年里朕勒令你閉門思過,毫無起色!你既然如此心胸狹窄,行為歹毒,不如打入冷宮干淨!」
「冷宮……冷宮……你……你奪了我的一切,又要打我入冷宮……」杜驕瞳不知是何緣故,竟呢喃出聲,眼中恨意殺氣驟起,又是不曾有半滴淚水,眼白血絲長滿。通紅怕人。君鐸變本加厲地威脅︰「你再敢讓朕抓住一次,便將你打入冷宮,萬劫不復!不要以為你仗著杜家權傾朝野就敢肆意妄為!這是朕的家,朕是這家的男人!」
孫綽被君鐸之言震住,一時不能回神,平日哪里見過他如此凶神惡煞得宣布他的權威。可他的手卻在這話開篇,就下意識地緊緊握住孫綽的手腕,越抓越緊,直到說完亦不曾松開。孫綽余光掃到,指壓邊緣的肌膚已經透出嬌女敕的粉紅。
這一切被杜驕瞳盡收眼底,她手里的帕子早已落在江皎雲嘔出的穢物堆里。一雙手狠狠撓著連雲紋紅錦裙,護甲將金絲線都勾了起毛。突然她突然仰頭,如同困獸一樣朝天空一聲長嚎,尾音中帶著絕望的哭泣之聲,猛地扭身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瘋狂地奔走而去。
君鐸怒視著斜睨了一眼她跑開的方向,抬手厭惡地一揮,武公公忙追隨而去。君鐸這才轉過身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孫綽的臉頰,情不自禁地輕輕吹了吹略略發紅的手印,嗓音啞啞地充滿了心疼︰「我來晚了……」
孫綽騰出一手蓋在他的手上,抬頭望了望他關切後悔的眼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化作一聲長嘆,搖了搖頭。君鐸忙追問︰「還是痛是不是?等太醫來了,讓太醫好好看看!」
孫綽疲憊地搖了搖手,扶著椅子艱難地坐了下去。君鐸不知所措,只在她面前握住她扶椅的雙手,手指微微發涼而手心著實溫暖。不多時,太醫院派了人來,孫綽側過臉去,不與人看見。唐誠妃從內室出來,引著太醫進去。
不消片刻功夫,太醫忙忙跑了出來,誠妃在後一臉憂愁向孫綽搖頭。孫綽不明就里,只見太醫撲通一聲跪倒,大聲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江婕妤已有身孕,足兩個月余!」
孫綽停滯了一瞬,仍是側臉而坐,不露一絲神色。誠妃慌忙至君鐸面前,掛著亂而假的微笑恭賀,聲音中怎麼听都有種難掩的傷懷和嫉妒之音。出于意料的,君鐸未流露一絲好惡情緒,他先是重重凝視了孫綽,才站起身來。宣旨道︰「誠妃卷入奸細之事,暫不得料理事務。循妃濫用死刑,勒令閉門思過!內廷統攝之權暫交婕妤孫氏!」
孫綽在這個晌午,又一次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