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開了頭,就不能停下了。孫綽知道君鐸絕對是完全听清楚了她的話。一旦做了虧心事,半夜叫門一定會嚇暈過去。孫綽現在就是這種感覺,她心虛極了。雖然這虧心事不是她一手經營出來的,甚至在今天之前,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悶熱甜香的空氣,對面的君鐸炯炯地望著她的眼楮,那神采除了專注,讀不出一絲波動的情緒。覆水難收,可孫綽仍想保住誠妃,她努力真誠地添枝加葉︰「那個丫頭是誠妃安置在鞏昌宮的。她親口告訴我的。我懷著嘉洛三四個月的時候,誠妃怕有人有所圖謀,就……臨時安插了個人,方便傳話……」
保衛皇嗣,這桿大旗有可能遮住所有的錯。孫綽覺得自己的話說得越來越虛,也無形中把自己和嘉洛與唐蕊兒綁在一起,慌亂中恐怕又走錯了一步棋。君鐸炙熱的目光挪開了,低頭飲了一口杯中清澈的酒,語帶嘲笑︰「不,唐蕊兒不會那樣的。」
孫綽一愣。君鐸放下手中的象牙筷,抹一抹嘴唇,郎朗道︰「唐蕊兒生性懦弱,萬事自保第一,她至多跟循妃頂幾句,絕不會冒險暗中保你。綽兒,你為什麼騙我保她?」
一語深中要害,孫綽知道自己擅自添油加醋的回轉沒有作用,反被拆穿。她臉孔蒼白了些,誠實道︰「誠妃身居高位,我和孩子須要一個靠山。」
君鐸站起身來,唇邊仍有弧度,口吻漸漸冷了下去。他道︰「循妃家底深厚,但本人毫無腦子;朱婕妤愚鈍不堪,江婕妤本人聰慧,只可惜站錯了隊。旁人不明,你還不知麼?杜家當年攀附吳家苟活,朱婕妤她父親自帶人追殺我至孫府。就這些人,這些根基,你要打壓哪個,我會不依你?還找什麼靠山。」
他這話就像冷沏之鮮茶,清朗見底卻韻味深足。孫綽全然不曾想到,他如此輕易地和盤托出,就像那日的一盤棋一般。她口中無味,半晌方道︰「我想依你,只是你若即若離,變化無常。」
孫綽雙手絞在一起,鵝黃綃帕纏在手上濕黏得很,她再度深吸一口氣,有些膽怯︰「我……我很害怕。」
君鐸沒有出聲,良久他才頹廢而沙啞地回答︰「我懂了。一年多發生這麼多事,傻子才會覺得我可靠。」
孫綽剛要出口否認,君鐸苦笑著擺擺手,踱在孫綽身後,俯身環抱她的肩,夾起一只湖蝦團丸送到她手邊的小碟子里,柔聲勸慰道︰「你太累了,你思考了太多的事情。好好吃一頓飯,下午好好睡一會兒。」
膳後,紫雲宮里一片寂靜,院中的樹葉安然地沐浴在日光里,一絲的動搖也不曾有。女乃娘抱來了昏昏欲睡的嘉洛,孫綽換了一身海棠紋的綢睡衣,放下黑緞般的長發,面朝外躺在大床上。君鐸接過嘉洛,放在她臂彎里,自己親手解了帳子,靠坐在床沿上,不知不覺竟構成一個小小的世界。他低聲道︰「你們睡吧,我守著你們。」
這一臥下,孫綽真覺得乏了,如君鐸所說的那樣,乏得虛弱。可是她並沒有睡意,她很擔心,君鐸的反應出乎了她的意料。孫綽原本以為君鐸會大怒,甚至會遷怒,大發雷霆地將這件事快刀斬亂麻,這是她基于一年中君鐸的表現來判定的。雖然她深怕誠妃因她一句忍不住的告密,而墜落深淵,可是基于七年來對君鐸的了解和依戀,讓她不得不說出口來。現在這件事風平浪靜地懸著……讓她有些局促不安。孫綽拉一拉身上的緞被,藏起兒子的小手。
嘉洛不滿意地動了動,小嘴蠕動的樣子甚是可愛。君鐸放下書,寵溺地笑了笑,自然而然地牽起孫綽未來得及放下的手,俯身吻下一記,閑話似的道︰「你一早就去了尚宮局,可有什麼計劃麼?」
他的手溫溫的,指節不定何處就有拿筆而成的軟繭,讓人感覺到源源不斷的力量恆久地環繞著。孫綽想了想,道︰「靠人管,這輩子也管不明白。收拾收拾,拿規矩制約吧。」
君鐸玩弄著她手上一只松松的寶石戒指,一面認真道︰「怪不得你為難得飯都吃不下。要立規矩,自己就得守著;誠妃這事情完全按規矩來,你又失了幫手。你既要以理服人,又不要蒙受損失……」
連續驢唇不對馬嘴數月的蓮兄,突然間恢復了以往的心有靈犀。孫綽心下納罕,仍不敢掉以輕心。或許,她說兩人分開,不再動情,好好想想各自所扮演的角色與處境,讓他想明白了什麼吧。
見孫綽悶悶的不說話,君鐸大度一笑,撫在她濃濃的眼睫上。而後自己縮身躺下,攬孫綽入懷,嘉洛夾在父母之間,柔柔地蹬了蹬蓮藕似的雙腿,各戳在父母親的身上,形成一個美妙而溫馨的連結。
君鐸帶著滿足地笑意,在孫綽額頭上印下一吻,輕快地許諾︰「睡吧,有我在呢。等你醒了,就不必為難了。」
孫綽將信將疑。她眼前近在咫尺的夫君與兒子相似極了的面孔,那幾乎一模一樣的漆黑眸子都被健康的粉色眼瞼覆蓋著,漸漸規則而深長得起伏呼吸。這情景幾乎逼迫她相信,真的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孫綽終于放下心里的負擔,下意識地摩挲著君鐸一直在她手心中的手指,輕輕地傾訴︰「我愛你。」
「嗯。」君鐸笑著應了一聲,不睜眼楮,「我更愛你。」
夏日的午後天空,藍中摻著耀眼的灰白,雲朵碎碎地扯成絲網,籠罩著目之所及的上空,天空仿佛都被拉低了似的。緩緩的,那些雲又不堪寂寞,眉來眼去地聚攏起來,密密匝匝地藏起了太陽。帶著雨甜味的涼風卷起金絲幔,在禁宮中肆意奔走,在那些人間至尊的宮殿中放肆的嬉戲。不久,雨滴就掌不住地落下,頑皮地搖動屋檐下華美的金鈴。
孫綽被雨聲和鈴聲喚醒之時,已是傍晚,天色溫吞而曖昧。君鐸和嘉洛都不見了,菱角扶她起身潤唇,一面道︰「娘子可醒了。皇上一直不讓叫。循妃在飛霜殿前跪了一個時辰多,又回鞏昌宮鬧上吊呢!皇上剛怒氣沖沖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