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病秧子奇怪?」胖大嬸出屋,隨口問道,她換了一身沒有補丁的新衣服,頭發也用香油抿了,梳得一絲不苟,上面插著平時舍不得戴的包金珠花,胳膊上挎著鼓鼓的粗布包裹,一付回娘家時的打扮。
豐兒起身喊著也要去,胖大嬸慌忙向後一躲,伸手推開她,「離遠點,可別在衣服上留下印子,你娘可就這一身能見人的。」
豐兒嘟起嘴,胖大嬸向隔壁使了個眼色,輕聲問那邊有沒有人,听說沒有,便放大了聲音,戳了下她的腦門,「看你那嘴巴撅的,娘這是為你去府里打點。」
說著拍了拍包裹,有些肉疼的嘆息了一聲,「你不是隔壁那個病秧子,咱家離府里遠了點,要想出頭就得割肉出血。」
「哼,去小廚房打短工能有什麼出息,連面也見不著。」後一句,豐兒的聲音很低,胖大嬸沒听清,便沒理會,直接往門外去。走到門口,後面飄來一聲不服氣的輕哼,「哪個世家公子會喜歡病秧子,我才不信呢,那個人肯定是渾說。」
世家公子這四個字,似有無窮力量,一下子就將胖大嬸的身軀拉了回來,她眼楮發亮的問,「什麼世家公子?」
豐兒講了事情經過,原來春紅帶她進了府里的後花園,七轉八拐的,也不知道是到了哪里,走著走著,身邊的春紅突然崴了腳,疼得哎喲直叫,然後假山另一頭的岔道里就飄出來一個廣袖翩翩的身影,向這邊看了一眼,似要過來。
這一眼,讓豐兒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俊美的公子,能比得上風流杜七了,他站在那里,離得是這樣的近……
就在她覺得喘不上氣時,跑來一個黑臉丫頭,和那位公子說了句什麼,公子有些不耐煩的走了,而那個丫頭則過來扶起了春紅,兩人坐到石椅上聊了一會兒。
很快就聊到阿桃身上,春紅說起見面的經過,末了感嘆︰「你說說,瘦得皮包骨,說暈就暈,怎麼敲門都听不見,像過去了一樣,沒說幾句話就站不住了,被她爹支到屋里歇息去,紙人似的,看著真可憐。」
那個黑臉丫頭很認真听了一會兒,听到最後捂嘴笑起來,「誰說紙人可憐,紙人也有福氣呢,你可不知道,洛陽有個高門公子,專門喜歡紙美人,娶的納的都是那種風一吹就倒、走兩步路就喘的嬌弱小姐,你說這位阿桃小姐,肯定能入得了他的眼去!」
「真的假的?」春紅不信。
「什麼真的假的,我跟著大小姐在洛陽三年,還能騙你?那可是音樂世家!喜歡那種如煙似霧的,裊裊亭亭的捧心美人有什麼好奇怪的,那是名士的做派呢,你懂什麼?哎呀,不聊了,我得和大小姐說說去,那位公子的父親可是晉王身邊的紅人呢。」說完一拍大腿,興沖沖的跑了。
胖大嬸听完,拉下臉,咬牙嘟囔一句︰「那病秧子還真有那富貴命!」
然後瞄著豐兒,眼神在那圓乎乎的身材上轉了兩轉,忽然又笑了,「好閨女,那只是一說,就是成了,病秧子的福氣也有限,兩腿一蹬,誰還理她,咱犯不著生氣。娘可听說小少爺喜歡點心,小廚房是他經常去的地方,你在這方面多下點心思,那是唯一的小少爺,手里寬著呢,指縫流下的,就能讓你哥娶上好媳婦。」
豐兒低頭,在胖大嬸看不見的角度撇了撇嘴,她心里想的是那個陽光下的翩翩身影,如果能到大姑爺身邊當差多好。
那邊,被各種人談論的阿桃打了好幾個噴嚏,但一點也沒影響到她的興致。
第一次出門,自然看什麼都稀罕,一雙眼楮都覺得不夠用,呂府後街是泥地,下過雨,被來來往往的人踩得不成樣子,她跟著鐵牛,就是鞋底在軟泥地上的撲踏聲,她都覺得有新鮮。
鐵牛見她興致勃勃的,好像什麼都沒見過,他不感興趣的好像她都感興趣,姑娘的帷帽,男人背後的高柴垛,擦肩而過的小娃的一撮頭,還有木車輪……,就覺得她可憐。
「你以前不在城里住嗎?」。
「病了一場,我也記不清以前住哪里了,只是模模糊糊覺得好像和這里不一樣.」阿桃抬頭看向天空,天空藍藍的,只有一朵雲。
「你給我說說吧,我還真是一所無知。」
鐵牛看了阿桃一眼,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發現身邊的小姑娘好像對國家大事挺感興趣,微微有些吃驚,將所知道的都講了出來。
于是,阿桃得知,現在魏國的君主是曹奐,吳國的君主是孫休,蜀國的君主是劉禪,也就是那位眾所周知的扶不起的阿斗,而自己的所在地長安城,是雍州的州府。
「雍州和蜀漢相鄰,這幾年,對面的姜維時不時出兵來犯,有一次差點將周至南邊的大糧倉給燒了,你知道嗎,糧草沒了,他們就敢打到長安來,那件事,嚇得呂老爺好幾天都沒敢合眼,夫人小姐都收拾好了東西,虧得鄧大將軍和司馬大都督出兵迅速,沒讓姜維得逞,經過那一次,對面也耗不起戰爭了,劉阿斗把姜維弄到沓中去屯田,這才剛剛消停了一段。」
記得晉朝是由司馬氏建立的。
而這個大都督姓司馬……
阿桃支起了耳朵,可惜鐵牛卻說起了別的,「真要打起來,我還得去應征呢,我倒沒什麼,就怕爺爺受不了。」
鐵牛看見阿桃抿嘴,以為被打仗的事嚇到了,響亮的笑了一聲,安慰道︰「不用怕,打不起來了,我听爺爺說,朝廷都不同意打過去的提議,就一個人支持晉王,咱們這邊也耗不起,再說你是二老太爺那支的,一旦打起來,老爺不會不管你們的。」
阿桃苦笑。
她能說這場戰爭必會發生麼?
她能說她其實盼著蜀魏之戰,而且有機會還要當推手麼?
鐵牛把那苦笑理解歪了,咳了一聲,放低了聲音,有些不自然的道,「……老太爺生前是翼州牧,做過鎮北將軍,二老太爺是他的嫡親弟弟,當時做他的參軍,咳,官職也不小,老祖宗又偏愛,咳……」
阿桃不明白鐵牛咳什麼,微微睜大眼楮看過去,鐵牛模了模自己的後腦勺,好像對阿桃的反應有些為難,動了動嘴唇,又咳了一聲,憋出一句明顯不是剛才想說的話,「論起來,你是正經的呂府小姐,三小姐都比不上你,她是庶出的。」
是啊,論起來,可惜沒人論。
阿桃自嘲的一笑,佷女病重瀕死,呂府只安排了一間矮小的泥房,其它不聞不問,快一個月了才想起送年例,而別人家都是幾天就送了,擺明了不歡迎的態度。
呂毅也從來不提呂府如何。
阿桃直覺要不是自己的病,呂毅永遠也不願意回這個家。
她還是從胖大嬸的嘴里整理出往事的(當然年要反著听,只听事實那部分就好)︰二老太爺風流成性,好酒,逼走發妻,發妻離開後才發覺懷有身孕,夫君卻在寵妾的耳邊風下,漸漸起了疑心,幾次打消了接回嫡長子的念頭,後來寵妾生了兒子便不管不問了,直到身邊的兒子死了才想起流落在外的骨肉,不想尋到洛陽卻得了急癥身亡,留下這段說不清楚的公案。
想起這些,阿桃就為呂毅覺得不平,暗暗下決心抓緊掙錢,盡快搬出去。
哼,本姑娘有手有腳有頭腦,沒有呂府的幫襯照樣能過上好日子!
阿桃露出小白牙,順手摘下一朵小花,放在鼻尖聞著,感受著這一千八百年前的春天的氣息。
那一聲輕哼,讓鐵牛覺得自己講錯了話,模了模腦袋,又開始賣力的講起他工作的酒坊來,指向街道的盡頭,神色間很是驕傲,「我們酒坊是長安最大的酒坊,春酒出窖的時候,門口的馬車能排出半里地!」
阿桃有一搭沒一搭的听著,街道上人來車往,兩邊的房子和門面比想象得要矮,布莊,茶鋪,藥鋪,繡坊,點心鋪,成衣鋪……,她一間一間看過去,尋找掙錢的靈感。
「……杜康你知道吧,後來成了神仙的酒師,他給西海王母造酒去了,蟠桃宴上的酒,都是他造的,連神仙喝了都夸好,我們東家杜七郎,就是他的後代,杜七郎你听說過吧?風流杜七,絕頂白衣。」
阿桃搖頭。
鐵牛看了阿桃一眼,暗暗嘆息了一聲,頓了頓,如數家珍的介紹起來,「杜七郎文采風流,小小年紀就是長安名士了,他父親是尚書郎,你知道他母親是誰?是晉王的妹妹,高陸郡主!」
他比比劃劃的說著,臉上帶著自豪感,阿桃一個穿越者,無法感同身受,只是出耳朵听著,拐了一個彎,鐵牛合上了嘴,興奮的一指前方,「到了!」
阿桃看過去,怔忡。
長安最大的酒坊,怎麼能是這樣?
包著斑駁的木板的門面,大部分木板都月兌漆了,有一部分爛得不成樣子,露出了黃泥牆,門口有棵老柳樹,樹上掛著髒得分不出顏色的酒旗,樹下的幾張石桌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個人在飲酒,門前也沒有成排的馬車,只有一輛,一個小伙計坐在高門檻上,臉朝下趴在膝蓋上,看起來無精打采的。
阿桃睜大眼楮,有些懷疑的問︰「這就是你說的那個酒坊?」
鐵牛扯了扯嘴角,模了模後腦勺,嘿嘿笑了兩聲,「過去是。」
听到鐵牛的大嗓門,那個小伙計嗖的抬起頭,叫了聲鐵牛哥,不太利落的跑過來,看到阿桃,露出了然的笑,又向鐵牛喊,「來晚了!看不著了!你帶她先在坊里逛逛,出來的時候,興許能遠遠的看上一眼。」
阿桃沒听明白,看誰?
小伙計自顧自抬起自己的腳,指著髒兮兮的、開了口的布鞋,哭喪臉說,「看見沒,听說被請來品酒的桃公子,比風流杜七還要俊美,我五妹就像瘋了一樣,甩開我就往前擠,我鞋子都被她踩壞了,才上腳的一雙新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