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位虎背熊腰的少年,身量高壯,黑臉厚唇,眼大而微凸,不瞪眼時也像在瞪眼,天生帶著凶相,緊皺的眉頭和腮上的肉稜,無不透著一股噴薄欲出的暴戾之氣。
阿桃注意到,院外的圍觀者這次沒有圍在門口,而是離得遠遠的,一個個伸著脖子探頭探腦,好像對少年十分畏懼,不由得抿了抿嘴。
欠債是可能的,呂毅有錢就花在她身上,不像是能存住錢的,只她這一個月的藥費就是一筆大數目。
但是,欠債還錢這種事怎麼能和一個八歲的孩子交涉?
而且,呂毅也不像是那種不守信用的人,倆人剛剛還討論過這一吊錢的安排,如果有欠債,呂毅不會不提,就沖他那老實勁,也不敢招惹這種惡霸似的人物,他那麼疼愛女兒,絕不會讓人嚇到她。
難道是敲詐?可這里是呂府的後街,住的都是郡守的親戚,應該沒人敢在這里惹事,外面還有看熱鬧的人……
阿桃有些困惑的看著少年,一時想不明白。
她在這邊想著,那邊少年的臉色更見陰沉,蹬蹬往前逼進兩步,站在阿桃面前,緩緩擼起袖子,露出好像在鐵爐里淬煉過的手臂,晃了晃有稜有角的大拳頭,惡狠狠的威脅,「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把錢拿出來!」
阿桃看了看快挨到鼻尖的大拳頭,又看向少年的臉,不害怕,不退卻,眼楮黑白分明,帶著一股不符合年齡的平和之氣,她出人意料的微微點頭︰
「嗯,你說得很對,不知你怎麼稱呼,不好意思,我爹沒和我說過他欠錢的事,還請你說得詳細一些,他欠你多少錢,何時欠的,又是為什麼借錢,有沒有中人之類的見證人,我好心里有個數。」
一番話,清脆舒緩,條理清楚,沒有磕絆,沒有畏懼,該問的都問到了,還擺出講理的姿態,讓人無法發火,這要是從成人嘴里說出來的,倒也沒什麼,但是這從一個小女孩嘴里說出來的,圍觀者便有些驚詫了,紛紛靠近院門,眼見著身量不成比例的兩個人,就有人開始小聲議論少年的不是。
少年的眉頭皺得更緊,拳頭卻略略離開了些,但神色還是理直氣壯的,「是你爹欠我爺爺錢!你爹欠我爺爺八百文錢,二十天前借的,說是抓藥錢,中人是街頭點心鋪的嬸子,我是代表家里來要債的!」
八百文!阿桃瞪大眼楮。
「對,八百文,賴不掉!」少年向院外揮了揮鐵拳頭,圍觀的人立時散開了些,他回過頭來惡狠狠的說,「告訴你一聲,我這人拳硬心更硬,啥招對我都沒用,快去拿錢!」又向牆頭一指,「她說你家剛得了年例,別和我說沒錢!」
阿桃看過去,看到了隔壁的豐兒,露出兩只小眼楮,看得正來勁,忽然被這麼一指,嚇了一跳,瞪了一眼少年,哧溜不見了人影,可能是下地時滑了腳,只听得牆那邊傳來哎喲一聲。
告訴你一聲,這話听著真耳熟……
那他爺爺很可能就是給了一碗水的那個善良老伯。
阿桃眼里有了笑意,「誰說不還錢了,你爺爺是……」
少年好像不喜歡看到別人笑,眉頭鼓得更高,可無論他怎麼板著臉,臉上的凶氣還是有了裂痕,他像賭氣似的,忽然後退,抱著雙臂往牆上一靠,「我爺爺是府里前院的車馬管事。」
果然是那位老伯,阿桃的聲音里便帶了親切,「這事我確實不知情,你看這樣行不行,如果有借據之類的,我現在就可以還錢,如果只是口頭約定,那等我爹出工回來可好?」
少年眨了眨眼,聲音不自覺的緩和了,「有借據。」
然後又看了看外面,放低聲音解釋,「我爺爺最是心軟,見不得慘事,借出去的錢,年年都有好幾筆,有壞了心的,拿捏我爺爺拉不下臉兒,拖著不肯還,我要是不凶……」
「嗯,理解,理解。」阿桃一笑,返身進了屋,掏錢罐的時候,只剩一件事想不通,呂毅為何不告訴她欠債的事?
少年追著那細細的影子瞄了兩眼,打量起小院子來。忽然,一根青菜葉落在他的肩膀上,是豐兒扔的,她不滿的瞪著少年,「我好心告訴你,你自己知道就行了,為什麼要說出我來?她是個藥罐子,還是個嬌的,再過半個月一個月的,那錢怕就沒影了!」
少年模著腦袋嘿嘿一笑,恰好看到桃樹下一堆黑乎乎藥渣,想到那一陣風就能吹倒的細細身影,扯了扯嘴角,一時便有些後悔。
豐兒向上爬了爬,露出大半個身子,手里拿著一把菜,炫耀的一揮,「過兩天我也能進府了呢,春紅姐答應幫忙了!」
「這時候進府?」對于這樣的好消息,少年卻皺起了眉頭,他的反應令豐兒十分不滿,狠狠的又扔下一根菜葉,撇撇嘴,說了聲你真沒意思,縮回了身子,在牆頭摘菜,摘一片,瞪少年一眼。
「要是我,這陣子就不去。」少年想了想,走到牆下認真的說,「我听爺爺說,這陣子是府里規矩最大的時候,容不下一點錯處,一個不小心,挨板子事小,攆出府都有可能。」
「哼,你就嚇唬我吧,我小心點就是了,我在後門可听說了,洛陽的大姑爺來接大小姐,帶來幾位好友,都是高門大戶的公子,長得個個都像神仙似的,那些人都大方得很,高興了,一次的賞錢比半年的月例都多!」豐兒望著藍天,不知想到的什麼,一臉的向往。
少年搖頭,正想搬出爺爺的話再勸,阿桃出來了,豐兒嗖的縮回頭,有關呂府這段話便沒有繼續下去。
「也,也沒那麼急。」少年看著阿桃手上帶著響聲的帕包,腳後跟磕了一下土牆,「要不……」
阿桃笑了笑,把帕包往前一遞,「哪來那麼多要不,借據呢?」
少年的神情有些尷尬,直模腦袋,「那個,我今天本來沒想來,也就沒帶在身上,那個,坊里不遠,你……」
是了,肯定是另有約定的還債日,是這小子臨時主張,因為還債日離得遠,所以呂毅也就沒有提。
全都想通了,阿桃便不再懷疑這筆欠債,加上自己正想出門看一看,便道︰「我沒事。」
少年仔細的看了看阿桃的臉色,確認那張小臉上沒有任何不快,便跟在後面,喃喃的說,「那你以後見到我爺爺,別說我來過。」
「嗯,要是問起,我就說咱們是在路上恰巧遇見的。」阿桃點頭,一付我都明白的樣子,那少年更不好意思了,說了聲「我叫鐵牛」,訕訕的出了院門,半空里落下一根菜葉,跟著一聲輕哼落在他的腳後。
阿桃扭頭,看到了豐兒惱火的小胖臉,抿嘴一笑,平時不喜歡愛扒牆頭的隔壁一家,出門時卻覺到她們的好處來,就是不用擔心家里進賊,于是安心的掛上鎖。
「喲,這不是鐵牛嘛!」隨著溫婉的聲音,走過來一位高桃的女子,同春紅打扮得一樣,黃衣綠裳,腰間扎手掌寬的紅帶子,只不長得不如春紅艷麗,身材不如春紅豐滿,年歲看著比春紅大些,十七八的樣子,鼻梁上幾點極淡的雀斑,加上嘴邊的笑意,顯出一種讓人親近的溫和來。
鐵牛看清來人,有些驚奇,「夏綠姐,這麼泥濘的路,你怎麼來這里了?」又往她身後看,「莫不是還有人家需要勞煩姐姐這種身份的來送年例?」
後面並沒有跟著拎著包裹的僕婦。
鐵牛又喃喃了句我說嘛,挑起眉頭,疑惑的看向夏綠︰府里的大丫環,從不踏入後街這種髒亂差的地方,怕髒了繡花鞋。
夏綠卻是不答,很熟稔的打趣鐵牛︰「我還想問你呢,你這又是上哪家討債來啦?鐵管事可不許你真的打人!」
鐵牛看了阿桃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兩聲,夏綠這才注意到阿桃,打量了兩眼,開始是抱著隨意的態度,後來就起了興致,認真的看了兩眼,指了指不遠處的躲躲閃閃不敢靠近的幾個小孩子,彎下腰問,「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別家的孩子見我都躲,你為什麼不躲?」
阿桃想翻白眼,但是忍住了,自己確實是小姑娘的外表,直視夏綠,淡淡的道︰「不需躲。」
夏綠一愣,直起身看向鐵牛,「這位是……」
鐵牛給了你「知道的」的神色,「這就是一月前投靠來的那一家。」又向阿桃介紹︰「這是大夫人身邊的夏綠姐。」
「你就是阿桃?!」
夏綠睜大眼楮,目光閃爍著,以更加高漲的興致,好像還帶著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意思,重新又打量了阿桃一番,最後目光落在那張平靜從容的小臉上,點了點頭。
可是馬上又搖了搖,然後又點了點頭,再然後目光落在遠處,若有所思。
鐵牛被這番莫名其妙的表現弄得心里直發慌,瞄了一眼阿桃,「夏綠姐,怎麼了?」
夏綠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鐵牛,又看了一眼阿桃,掩嘴輕笑了兩聲,「沒什麼,沒什麼,我在想,阿桃看著還是挺精神的,不像大家傳的那樣,你們忙去吧,府里還有事,我也得趕緊走了。」
鐵牛呆呆的看著夏綠轉身順來路離開,對那個越來越遠的黃綠色的影子充滿了不解,喃喃了句「真奇怪」。
這個女子是有點奇怪,但是阿桃卻沒放在心上,她的一顆心全放在就要面對的真實的古代世界上了,臉上帶著躍躍欲試的欣喜表情。
兩人走遠了,胖大嬸的院子里飄出一聲冷哼,豐兒離開院門,坐回到小杌子上,想到在府里听到的閑話,把手上的菜往邊上一放,拿起簸箕,狠狠的撥拉里面發潮的蘿卜干︰「長得像根竹竿似的,有什麼好,還有人專門喜歡病秧子,這才叫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