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里處處都有生辰的氣氛,大小姐卻沒有過生辰的心情。
為了今日,管事們花了兩天的時間布置鏡廳,地上鋪了織錦團花的氈毯,牆掛了春江水暖的綺簾,桌上鋪了紫色繡金邊的漳絨,上面擺的是成套的甜白瓷。
均是大小姐喜歡的那種情調︰奢華溫暖。
她坐在其中,卻覺得有些冷,拉了拉披在肩上的飄帶,站了起來,緩緩走到窗前明亮的陽光下。
夏綠陪著那個阿桃前來,說什麼讓她多照應些。
母親送藥、送院子、送衣服,夏綠天天去,張嬤嬤今早也去了。
當她看不明白嗎?
大小姐眼眶發澀,追隨著那抹隱入花樹後的粉色,直到看不見了才把目光收回,本想離開窗口,卻又不受控制的回身望向湖心亭。
王尚站在一個小童身旁,不知說了什麼,齊齊向這邊看來,離得那麼遠,她都能看見那張臉上的笑意。
小童……
腦海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她一直忽視的領域,漸漸的,臉色有些蒼白,漸漸的,手心里滲出一層冷汗,就那樣僵直的站了一會兒,忽然打了一個哆嗦,她的丫頭關切的叫出聲,跑出去取袍子。
「回來!」這一聲很冷。
喊出這一聲的人也是冷的,她站在窗前的陽光里,卻像迎著風雪,不停的拉肩膀上的飄帶,最後竟抱起肩膀來,低著頭,一動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沖著有些嚇壞的丫頭笑了笑,臉上帶著一種想通了的表情,整理了一下大紅衣裳︰「阿桃妹妹認生,我這個做大姐的,自是要多照應著些。」
黑丫四下看看,見周圍沒人,向外啐了一口,「哪門子的親妹妹,沒憑沒據的,老夫人和大老爺都沒發話呢,再說了,身後不是跟著兩個丫頭嗎,這兒又不是龍潭虎穴,還能走丟了不成?」
听了這話,大小姐的表情舒展了些。
黑丫是心月復,知道阿桃不能像春紅那般打發,便出主意︰「小姐,你要是不喜歡,就和大夫人說說收納紙美人的那個荀公子唄,對老爺和大姑爺都是一股助力,那個阿桃也會感激你的,何苦給自己添堵。」
大小姐搖了搖頭,看向湖邊那群穿得花枝招展的呂氏族女︰去掉一個阿桃,還會有第二個阿桃,母親的當頭棒喝,加上她現在的懷疑,讓她不得不改變立場。
其實之前她也不是想不明白,只是覺得自己還年輕,還有時間,下意識的不想太早承認自己的失敗罷了。
她需要一個孩子傍身。
這個孩子從堂妹的肚子里出來,確實更符合她的利益。
去母留子,不過是動一動小手指的事兒。
阿桃,很好……
大小姐深深吸了幾口氣,拿起扇子,慢慢的扇了一會兒,感到心頭也不那麼冷了,輕聲吩咐道︰「傳管事的安席吧。」
飯菜都是準備好的,接到通知,不到一刻鐘,提著食盒的丫頭婆子們就流水一般進了院,兩人一抬,一共九個黑漆大食盒。
三十六道菜,取六六大順之意,擺了滿滿三桌,又有人抬來三甕貼了紅紙的春釀,在角落里支起火來,煮開了,用大木勺舀出,倒進蒙了細布的碗里過濾一遍,然後再裝進黃銅酒壺里。
阿桃很感興趣的看了一會,武丫兒拉她也不回頭。
這是故意的,有些人想看她笑話,等著她坐錯位置,卻沒想到阿桃腳尖一轉,悠悠的看煮酒去了,正好三小姐也在看,兩人還聊上了,那些人便有些悻悻的入了座。
夏綠派的丫頭是個機靈的,這時虛扶著阿桃的胳膊,把她引向第三桌,那里都是呂氏的族女,這些親戚,不是庶枝就是旁枝,論起來,數阿桃的關系最近。
當然,只是論起來,看那些人抗拒和冷漠的神情,明顯不歡迎阿桃這匹不知道哪里跑出來的黑馬,見阿桃落落大方的走來,倒讓那些人微微有些吃驚。
卻也有人不服氣,一個綠衣姑娘,把袖子放在身邊的空椅上,挑釁似的看著阿桃,下巴往對面一揚,「這里有人了,你坐那兒吧。」
說到這位置,也有些奇怪,一桌六七人,都擠到一邊,對面卻空蕩蕩,阿桃開始還不明白,以為有什麼講究,後來看到那些姑娘的偷偷溜向窗外的目光,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為了能看到湖心亭里的那些公子。
這邊坐席了,那些公子卻沒有要上岸吃飯的樣子,坐的,站的,指點的,大笑的,圍成一圈,興致勃勃的,肆意忘形的,也不知在談些什麼。
廳里這些矜持的小姐們,不敢做得太明顯,總是借著扇子或是袖子的遮擋,神不知鬼不覺的往窗外一瞥,局內人不覺得,作為局外人的阿桃,那些小動作簡直是掩耳盜鈴。
我讓你看!
阿桃一笑,走到那位綠衣姑娘的對面,把身板挺得直直的,擋了視線,綠衣姑娘瞪阿桃,阿桃只當沒看見,她有苦說不出,過了一會兒,擠出甜甜的笑容,「早知道有位新妹妹,如今借著大姐的生辰,可算看見了……」
本想客套兩句,讓阿桃坐到她身邊,結果還沒說完,就有人幫了她,出聲把阿桃請走了,只是這樣,又讓她氣惱起來,嫉妒的瞪了一眼,嘀咕了一句窮鬼。
是大小姐叫阿桃,眉眼親切︰「阿桃妹妹,坐我這邊來。」
各種目光紛紛交織而來,阿桃有心理優勢,一群十幾歲的少女,自是不怕,大大方方的過去,武丫兒跟著她,靠牆候著。
大小姐的目光在那個圓盒子上停了停,給她那一桌的人介紹︰「阿桃是我們二老太爺那一支的。」
那一桌人都是高門的小姐,上下打量了阿桃一眼,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神情都有些冷漠,其中一個粉衣的,卻是與眾不同,對阿桃表現出明顯的好奇,緊盯著看,目光放肆。
這位姑娘,那個草兒曾著重介紹過,是都督府的五小姐司馬敏,都督府,是鐵牛告誡的最不可以招惹之首。
阿桃笑了笑,神態自若,目光也不回避接觸。
司馬敏看了一會兒,見阿桃神色不變,微微皺起眉頭,似有些無趣,忽又拍手,眼里露出濃濃的好奇,「阿桃,我們都拿了禮物了……」
阿桃精神一振,終于有人提起了,「時間倉促,我新手做了一個生辰蛋糕。」
話沒說完,就見眾人撇嘴,垂下眼皮互相看了一眼,大小姐微微一笑,「你們不知道,阿桃做的點心很好吃,我弟弟喜歡的了不得,天天念叨點心小娘子。」
「點心小娘子?」司馬敏微微吃驚的重復了一句,接著掩嘴吃吃笑了起來。
無緣無故,怎麼會叫點心小娘子?
定是家里窮得很了,出頭露面操了賤業,在座的都是高門小姐,听到這里,眼里便帶了明顯的嫌惡。
二小姐捂著絲帕輕輕的咳了一聲,轉動如煙似霧的眸子,有些氣短對著阿桃一笑,帶著點同情的神色。
「哎呀,這麼吃飯沒意思,我們玩游戲吧。」三小姐很響亮的拍著巴掌,她長得比兩位姐姐漂亮得多,眼大而亮,像個瓷女圭女圭。
司馬敏看了看大小姐,又看了看阿桃,拍手提議,「好啊,玩轉勺。」說著吩咐人去取筆墨紙硯和琴箏笛塤,眾人立時都興奮起來,嘰嘰喳喳的說著最近學了什麼曲子之類的。
「只有聲音可以傳得過去呢。」三小姐忽然附耳低語,大大的眼楮一閃一閃的,直往窗外使眼色。
阿桃笑了起來,夾起一塊肉放在碗中,「听琴吃飯,最好不過了。」
三小姐眨了眨眼,歪頭看著阿桃,「你倒是有趣。」
這時東西已經到齊了,司馬敏叫人把羅盤擺在桌子中央,大小姐開轉,勺把指著誰,誰就可以點人出節目,出不了就要喝酒。
阿桃運氣不錯,並沒有人點她,像被人遺忘了似的,听了一會兒琴聲,肚子也填飽了,那邊亭上的人剛散,立時有人點中了她。
司馬敏正笑盈盈的看著她,「阿桃也要吟首詩嗎?」。
大小姐咳了一聲,「阿桃可是這桌上年紀最小的,你們不許為難她,就簡單唱兩句吧。」有人吃吃笑。
先是點心小娘子,再是唱曲小娘子,上次還幫她結了圍,她的敵意是哪來的……
阿桃看向大小姐。
大小姐舉起了酒杯,「我這個妹妹認生,這樣吧,我替她喝杯酒,你們放過她如何?」卻不馬上喝。
阿桃歪了頭,「那我說個謎語吧,湊個樂子。」
「我們猜中了你唱曲?」司馬敏看著阿桃。
「猜不中吃蛋糕如何?」阿桃笑著反問。
這叫認生?眾人愣了一下,沒料到阿桃敢這樣和司馬敏說話,互相看看,又都看向大小姐呂元娘,只有三小姐拍著手,「好啊,好啊,不過就是吃點心嘛,快說,快說,我最愛猜謎了。」
「你說說,我不信我們都猜不中。」司馬敏很有信心。
阿桃笑了,聲音清脆弱的說出著名的斯芬克斯謎語︰「什麼東西早晨用四只腳走路,中午用兩只腳走路,傍晚用三只腳走路?」
諸位姑娘面面相視,就是另外兩桌的人也都低低的交談起來,一個個緊鎖眉頭,絞盡腦汁的想,卻是誰也想不出。
「大姐。」三小姐忽然出聲,「你讀書讀得多,見識也廣,你說說看,這是什麼東西?」
「容我想一想。」大小姐看了一眼三小姐,眼光有些冷,又低頭思忖起來。
也不知三小姐和大小姐有什麼過節,一派天真浪漫的催促,「大姐,大姐,你快來想,快點想。」最後惹得所有人都滿懷期望的看向大小姐。
司馬敏看了看阿桃,「看來我們都要嘗嘗你的手藝了。」回頭吩咐人將盒子端上來,武丫兒才不讓別人踫,讓人端來一張小桌子,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慢慢的掀開盒蓋,不少人都被那個漂亮的盒子吸引了。
「再等等,大姐會想出來的,我們家就數大姐讀的書多呢,滿滿一屋子。」三小姐嚷著,眼巴巴的望著低頭苦思的大小姐。
「你安生些,吵得我想不來了。」大小姐抬頭瞪了三小姐一眼,眼見大家注意力都轉移了,如今又被引了來,有些氣急敗壞的一拍桌子,結果帶倒了酒杯,前襟都灑上了酒,氣得眼眶都紅了。
武丫兒那邊已經打開了蓋子,露出盒中之物,有人看見輕叫了一聲,站起身來湊過去,「這是什麼,真漂亮!」
屋里正亂成一團,外面一聲孩子的叫喊,「大姐,喝生辰酒的來了。」
煜哥兒蹦跳著走在前面,後面是談笑而來的廣袖公子,每個人手里都持著一個琥珀杯,在窗口里,像畫一般。
「知道這里有壽星,大家都要過來喝一杯。」
說話的大約二十上下,骨質清瘦,卻不是杜七郎那種病弱的風流,富貴中另有一種溫和的書卷氣,微微上翹的嘴角永遠帶著一種準備聆听的神態,讓人不由自主想和他親近,和他說點什麼,然後再听他會說些什麼。
這就是大姑爺王尚,和那天在大夫人那里看到的大姑爺有些不同。
他的身後,是數位面色各異的少年,阿桃不好細看,垂下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