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府的車隊浩浩蕩蕩,本來走得很緩慢,途中大小姐發出一聲急促的尖叫之後,開始以最快的速度行駛,鞭子時不時狠狠的抽下,鐵蹄和車輪卷起大量的塵土,路人側目。
「怎麼還沒追上?」大小姐刷的撩開青綾布車簾,皺眉斥問隨行的管事,聲音里透著快要暴發的急躁。
「已經派人前去探看了,大小姐請放心,阿桃姑娘的馬車不會太快,估計過了昆明渠就能追上了。」管事說得很肯定。
大小姐哼了一聲,摞下車簾,柔聲安慰,「你且忍一忍,追上阿桃就好了,小仙翁在她的車上。」
二小姐窩在車里,手里攥著白色的絲帕,緊緊捂在胸口,手指上的青筋鼓得老高,時不時劇烈的咳一聲,連眼楮也是半睜不睜的,她的丫環心疼得直抹眼淚,輕輕給她摩挲著後背。
大小姐嘆了一口氣,拉過二妹的右手,揉捏她的虎口穴,過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奇怪,阿桃是怎麼認識杜公子的,看他們稱兄道弟的樣子,好像交情還不錯,你說說,她一個落迫的姑娘,怎麼就能和杜七搭上話呢?」
二小姐咳了一聲,揉著心口沒有說什麼。
大小姐看著她,故意又道︰「二妹,你小時候就聰明,雖然什麼都不說,可是什麼都看得明白,你幫姐姐想一想,不說杜公子,就是那個桃公子,她都有本事和他說上話,還能讓他借銀子!」
說到桃公子,二小姐的手一動,看到大小姐半笑不笑的,掩飾性的抬手按住胸口,猛烈的咳了起來,咳得渾身直顫。
大小姐看著她,繼續道︰「我听夫君的意思,那個桃公子大有來頭,而且是個極冷的人,咱們這個阿桃妹妹,別看年紀不大,是個有本事的呢。」
「是啊。」二小姐閉上了眼楮。
正如管家所料,過了昆明渠,就追上了阿桃的馬車,車夫是呂府的,自家侍衛上來,也不問阿桃,直接就將車停在了路邊。
「四妹,四妹!」大小姐大聲強調著和阿桃的關系,心急火燎的跳下馬車,吩咐人將半昏迷的二小姐扶上去。
阿桃微微睜大眼楮︰「這是……」
大小姐不容她說話,撲上去又叫了好幾聲四妹,摟著搖搖晃晃的二小姐,沖著深處的背影哀求,「大師,這是阿桃的二姐,您給看一看,忽然就這樣了,心口疼得厲害,連氣都喘不上來。」
那背影倚靠在被垛上,一動不動,好像沒听見一樣。
阿桃看了看淒切的大小姐,又看了看疼得緊鎖眉頭的二小姐,眨了眨眼,忽然明白過來,急急的說,「那不是小仙翁。」
大小姐剜來一眼,又求了兩聲,見小仙翁不理人,才來求阿桃︰「四妹,四妹,你看看你二姐,如果不及時救治,只怕……」說著,泣不成聲。
阿桃也急︰「那就別耽擱了,加緊趕路才是正經,這里離……」
「四妹!」大小姐厲聲高叫,有些凶狠的看著阿桃。
耳邊一聲痛哼,袖子讓人拽了下,她又軟下來︰「我們是親姐妹,小仙翁就在這里,你怎麼能說出舍近求遠的話,你二姐的病耽擱不得,你快讓大師給她看看。」
阿桃有些無奈的重復,「元娘姐,這里沒有小仙翁。」
「沒有?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大小姐猛的抬頭,眼里射出威脅的光芒,「你知不知道感恩,呂府給你家院子住,給你家年例,到頭來,你就是這樣報恩的?」
「大姐,別這樣。」二小姐掙扎著直起腰,虛弱的喘了兩口氣,斷斷續續的說著,「四妹也有苦衷,我們趕快去醫館吧,她爹傷了腿……」
「她爹的腿我自會找大夫給看。」大小姐拍了拍二小姐,讓她不要再說話,抬頭瞪著阿桃,頤指氣使的說︰「我請千金葛給你爹治傷,藥錢全包,不用你花一文錢,這樣總行了吧。」
一個紅臉,一個白臉。
很有技巧的方式。
阿桃嘆了一口氣,「你們怎麼不信呢,這里真的沒有小仙翁……」
見阿桃只睜眼說瞎話,大小姐心里騰起一股火,本來就氣悶,這下被激得失去了平時的優雅,一指阿桃,挑眉大吼,「別不識抬舉,不過是個落迫的族女,就憑認識幾位貴公子,你還飛不上枝頭!告訴你,你爹的命趕不上瑤娘一個指頭!你住著我家的院子,你爹治病花著我家的錢,現在該是還的時候了,還不上,你趁早讓大師給瑤娘看病!」
二小姐激烈的咳嗽。
阿桃看著大小姐,神情冷冽,慢慢的說︰「請你冷靜一下,現在不是爭執的時候,你愛妹心切,我不計較你對我爹出言無狀,再說一遍,這里沒有小仙翁,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進城找大夫。」
「你還胡說?」大小姐揚手,袖子被人死死拉住,看過去,對上二小姐一雙霧眼,「大姐,別這樣,同和大師告個罪,我們離開這里吧。」
意思是不相信她的話。
阿桃看了看二小姐,果然像三小姐說的,都是愛算計的人,就是不知這出戲是誰主導的,看樣子,應該是這位極少說話二小姐。
呂毅的命不值二小姐的一根手指,恐怕是呂府人的心聲吧。
別人辛苦種樹,她們想輕松摘果子。
二小姐發病真有那麼嚴重,怎麼還出城上山了,怎麼不帶隨車大夫?
明明之前還說要在莊子里歇著呢,她請動了小仙翁,這就跟著來劫人了。
算盤打得真好。
阿桃垂下眼皮,這戲演得挺累人的,古代的孝悌和恩義之類的真是害人,想說的不能說,想怒的不能怒,想還手不能還手……
不過,這戲演得值得。
這樣想著,有些小小的得意,連忙垂下眼簾。
她這一垂眼皮,大小姐還以為是心虛,掃了眼深處的背影,那老人不是小仙翁能是誰,咄咄逼人道︰「這里有大師,你就讓他給二妹看病?」
阿桃微微睜大眼,「難道你認為我在騙你?」
大小姐哼了一聲,神情不言而喻。
阿桃笑了笑,「我可以叫醒老人家,不過有些事你既然提到了,自是要先說清楚。」
伸出三個指頭,「府里出的藥費,我爹已經說過是借的,寬裕了就還,那是七兩銀子;府里給的年例,那是一兩銀子;府里讓住的院子,一個多月的草泥房,加上半個月的瓦房,我不知道租金是多少,一兩銀子總該夠了,那麼加起來是九兩。」
李永年拿出一個銀元寶。
阿桃遞給大小姐,「這是十兩,剩下的算在以後的房租里吧。」
大小姐不接,哼了一聲,「你在宴會上穿的是誰的,還有半袋面吧,還有……」
堂堂的呂府大小姐,剛剛親熱的叫著四妹妹,這時卻計較起這些雞毛蒜皮來,外面可站著僕役呢,二小姐皺了眉,「大姐,別和四妹開玩笑了,你明明知道那些是母親送的,父親照顧族人,可不是為了圖報恩的。」又沖著阿桃擺手︰「四妹妹,那銀子快拿回去。」
大小姐也回過味來,打開阿桃的手,扭頭不語。
阿桃笑了笑,「錢是錢,恩義是恩義,還了錢,不等于還了恩義,重要的是那份伸手相助之情,這錢我給嬤嬤好了。」轉頭和永年說,「你叫一下老人家,這多人說話,他都沒有動靜……」
拍了好幾下,老人家才不情願的伸了個懶腰,擰了擰脖子,轉身看向眾人,咧嘴一笑,「這麼快就到家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看著那兩個黑洞洞的豁牙,都愣了。
半晌,大小姐氣急敗壞的質問︰「阿桃,這是怎麼回事?小仙翁呢?」
「小仙翁不耐煩坐這馬車,看到相識的人,跳下車自己騎馬走了。」阿桃煞有介事的掀開車簾,「你們快來扶下二小姐。」
大小姐下了,死死盯著阿桃,陰森的說︰「一定是你在搗鬼,這事……」
話被管事打斷的,他使了一個眼色,「看二小姐疼的,我們還是加緊趕路吧!」
大小姐挑了挑眉頭,向旁邊一看,傻眼了。
自家車隊旁站了七八個公子,個個束冠華服,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為首的正是杜公子和桃公子,再遠處,是成堆的隨從,更遠處,是左三層右三層的圍觀者,看那架式,已經停留一會兒了,雖然有些距離,但是剛才自己那麼大聲……
大小姐白了臉,只覺下午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幸好二小姐極痛苦的叫了一聲,她忙扶著人進了馬車,呂府管家沖那些貴公子抱了抱拳,催促車隊全速急行,就見一溜煙塵,逃也似的直奔城里。
杜七郎沒听到全部,也听了大半,很意外小仙翁竟不在車里,他搖著扇子,催馬靠向阿桃︰「小兄弟,我們又見面了,正好一路,一起走罷。」
阿桃猶豫了下,想起大小姐那句︰不過是個落迫的族女,別以為認識幾個貴公子就能飛上枝頭。
當下客氣的一笑,「不用了,我的車慢著呢,倒是累贅。」
杜七郎一指那些人,探身湊近了,放低了聲音,「你有美酒在手,請動了小仙翁,總是令人好奇,這一路,他們已經擾得我不勝其煩,現如今,你的車有多慢,那些人就有多慢。」
阿桃微微擰了眉頭,這後果是沒有考慮到的,「會跟到我家里?」
杜七郎點頭,「我把他們引開,你讓我見識你的美酒,如何?」
原來在這里等著呢,阿桃一笑,「成交,我會托鐵牛給你送到酒坊去。」
杜七郎淡淡一笑離開,也不知和那些貴公子說了些什麼,過了一會兒,策馬揚鞭,一個比一個快,競相走了。
這邊小多自被里起身,裝模作樣的揉了揉眼,靠在車壁上看著阿桃,看了一會兒,嘿嘿笑起來,阿桃敲了他一記,找出餅來塞給他,小多邊吃邊看她,過了一會兒,又笑起來。
「阿桃,你真狡猾。」
「小多,你真可愛。」
「切,別轉移話題,你到底說了什麼,讓小仙翁直接跳車,像火燒似的走了。」
「我能說什麼,不過恰好想到家里還有些酒,悄悄的和永年隨口提一提罷了。」阿桃慢慢綻開一個笑容,給了永年一份餅,自己也吃了起來,蔥花雞蛋餅,涼了也很香,何況是心情好的時候。
到了家,還沒下馬車,就听見武丫兒的怒吼,伴著撲打的聲音,「老嘎嘎,偷了我家的酒,還敢說自己是小仙翁,這酒是我家姑娘用來救人的,你一口喝了大半,我打死你!」
「酒是給我的,我是來救人的。」小仙翁躲著掃帚,瞄著武丫兒身後的酒罐子,看見阿桃進門,像見了救星一樣,理真氣壯的告狀︰「小娃子,你家這瘋丫頭不讓我喝酒!」
阿桃扯了扯嘴角,「武丫兒,不得無禮,這是小仙翁。」又對小仙翁道︰「那酒不是用來喝的,度數高,燒嗓子,趁著天光,你先給我爹取骨治傷,我保證你能喝到美酒。」
提到治傷,小仙翁馬上又仙風道骨了,緩緩的順著長髯,不在意的說,「不過是骨折,有我小仙翁,保你爹行動如常。」
阿桃面有喜色,欲行大禮。
卻被小仙翁托住了︰「小娃子,別高興太早,老夫我只管治病,藥材你出,你家這樣,我會盡量斟酌,但接骨湯的主藥,紫丹參,別的可代替不了,世人都知道,老夫出手,治病就治到最好,治不到最好,老夫寧可不出手,你看著辦吧。」
百年紫丹參!
那是有價無市的靈藥,是大宅鎮庫的寶物,滿長安搜一圈,也不夠五指之數。
小院里一下子靜了。
饒是見多識廣的小多,也皺起了眉頭,倒是他身側的駝背老頭,眼楮亮了一下,然後又黯淡了。
阿桃嗖的看向他。
駝背老頭道︰「我記得前些年呂府老夫人六十大壽時,郭太後讓宮里人送了壽禮,里面就有一根百年的紫丹參,想是收在呂府的庫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