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下起雨來了。
從呂府後街到呂府後花園,走幾分鐘的功夫,雨忽然變大了。
豆大的雨珠,紛紛打在青色傘布上,留下瞬間且密集的力道。
阿桃一身粉色的襦裙,默默的走在濕跡點點的青石小路上,冷風從鏡湖那邊盤旋而來,打濕了右側的裙裾。
為什麼穿這身,她也說不清,也許是有求于大夫人,穿上她贊賞過的衣服,會增加那麼一絲好感吧。
不過有了南山和回城路上的那些事,有沒有這麼一絲好感已經不重要了。
剩下的只是籌碼夠不夠。
阿桃抬起頭,看著雨中的鏡湖,水榭那邊有燈火,有渺茫的歌聲和琴聲,還有肆意的笑聲,想是王公子在宴客。
得知她要去呂府向大夫人求百年紫丹參,呂毅捶床大怒,用從沒有過的強硬語氣,命令她不準去。
這個半路的爹,是怕她被呂府算計呢。
怕她成了王尚的妾,成了呂府的工具。
老太爺是州牧,下一輩只做到郡守,隨著晉王司馬昭日益權重,郭太後日益失勢,作為太後黨的呂家,為了自保,必須從聯姻著手,于是選中了重得晉王信任的京陵侯,當初是費盡心思才攀上的,自是不能坐視大小姐失寵無子被休,斷了這根救命線。
呂毅點明這些話後,瞬間紅了眼圈︰阿桃你不要去,爹不許任何人算計你,你的親事你做主,這是你娘的心願,如果爹做不到,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話說得很重。
阿桃听完倒是笑了,說了句要找上門女婿呢,嚇了呂毅一跳,把他的心思全引開了。
其實她是有想法的。
也就呂毅把她看得比什麼都金貴,當個公主似的捧著,其實在大夫人和大小姐那些人眼里,只怕她抵不上百年丹參的一根須子。
呂氏女很多,百年紫丹參卻只有一根。
王公子能看上眼的人會很多,不可能只她一個。
宴會過後,豐兒為什麼會沒事,還被提到了大小姐身邊,不就是希望她有機會能當上那個工具嗎。
人家是撒網撈魚,就算她願意作妾,插著草標前去哭求,也不會給她百年紫丹參,只是徒增笑料罷了。
所以,重要的是拿出讓大夫人動心的籌碼來,這是一樁交易,求是沒用的。
想到這兒,阿桃看了看自己粉裙,無所謂的笑了笑,抬頭看著暮色中輪廓越來越清晰的容芳院,加快了腳步,武丫兒提著燈籠,緊緊跟上。
水榭里,王尚手持琥珀杯,憑窗遠望,雨簾深處,一燈如豆,有抹粉影追著它,讓雨景平添生動,頓時畫興大起,擲杯榻上,甩袖移到案前,有美姬研墨,有佳賓鼓瑟,他哈哈大笑,挽袖落筆。
武丫兒听見遠處突然放大的喧聲,眉頭皺起,看了看阿桃,又看了看引路的呂府丫頭,沒有說話,只是鼻孔哼出一股粗氣。經過小廚房和生辰宴會,讓她對整個呂府都沒好印象。
艷珠和大小姐都不是好相與的,姑娘千萬不要和她們攪在一起。
希望姑娘能有好辦法。
武丫兒又看了看阿桃,那張小臉從容鎮定,好像知道她的擔心似的,看過來,給了她安慰的一笑,武丫兒咧開嘴,不想絆上了小石子,差一點滑倒,燈籠晃了幾晃,幾聲輕笑聲便在這雨幕中悠悠蕩開來。
下雨天,大夫人就會移到暖閣里,此時她正懶懶的靠在軟榻上,榻腳燃著一盆銀霜炭,股股干燥的熱流向上升起,烘著她伸出的雙腳,夏綠在旁邊給她捶著肩膀。榻前不遠坐著大小姐,看著手里的茶杯,眼底有一股氣性,眼皮也有些微紅,但不是很明顯。
大夫人換了一個姿式,讓夏綠給她捶腿,眼角里看見大小姐一付還要傾吐的架式,眉頭跳了跳,柔聲道︰「今天也走累了,這還下著雨,一會路上就積水了,天黑路滑的,早些回去吧。」
早些回去?早些回去能做什麼,王尚在水榭宴客,艷珠是美姬出身,定是要去獻歌獻舞的,華芳院空空如也,遠不如這里溫暖,大小姐端起茶杯,「母親,女兒今晚就住在這里了。」
「你這孩子,尚哥還在這兒呢,怎麼能像做姑娘時,想怎樣就怎樣,听話,快回去,夏綠,拿件厚實的披風來。」嘆了口氣,又道︰「已經倒下一個了,你可別讓我再掛心了。」
大小姐恨恨出聲,「都那個阿桃太可惡了,二妹發了病,她竟然搗鬼將小仙翁支走了,生生耽擱了,這樣寡情的人,我們要她何用,說不定是個禍害,我看還不如豐兒那丫頭。」
「是誰不要緊,關鍵看尚哥的意思……」大夫人合上眼皮,聲音越來越低,之後再也沒有一句話,大小姐等了一會兒,見母親睡著了,便覺得有些沒意思,等夏綠拿來了披風,終是不好再待下去,不甘心的離開。
誰料到跨過門檻,就見太湖石那邊轉過一抹粉色的影子,細細的,小小的,讓她丟了面子的,不是阿桃卻是哪個。
大小姐眯了眯眼,站在檐下,等人上了台階,故作驚奇的叫出聲,「喲,我沒看錯吧,竟然是阿桃妹妹,你這是來看瑤娘的?大雨天還來了,真是有心,可惜二妹妹剛吃過了藥,這會兒睡下了,你這份好心,等我明天再告訴她罷。」
阿桃一笑,「元娘姐好!」
大小姐攔住了欲進去稟報的丫頭,假意為難的說,「瑤娘發病,母親很是憂心,連晚飯都沒吃幾口,這才剛合眼休息一會兒,阿桃妹妹你……」
大夫人擔心二小姐,是好事。
她越是擔心,自己的把握就越大。
就是不知大小姐這話的可信度有多少。
木牆不隔音,大小姐聲音不小,大夫人應該能听見,當下也不硬纏,笑了笑,「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了。」
結果剛下了台階,夏綠就追出來了,又給了大小姐一件夾衣,「大夫人囑咐小姐穿厚些回去,千萬別著了涼。」又冒雨下了台階,扶著阿桃的胳膊,「姑娘怎麼不進來,裙子濕了吧,屋里有火,烤一烤就暖和了。」
阿桃來了,大小姐哪里肯走,當先進了暖閣,月兌了披風,往椅子里一坐,大夫人看了看她,又看向剛進門的阿桃,臉上蕩起親切的微笑,指著離火盆最近的椅子,「快來這里坐。」
卻是不問為什麼來。
大夫人對待有求而來的人,向來不給遞梯子,她喜歡看著對方瞄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的東拉西扯,而她則會頂著一張慵懶的臉,不表現出任何情緒,然後看著他們揣摩不定、無處下腳的窘相。
如今是一直想拿捏的阿桃,她的興趣更濃了,大夫人眼角的笑紋深了些,看向夏綠,「拿條新裙子來,再拿些果子。」
阿桃擺了擺手,「一會兒要回去,還是要濕的,只這一點不礙事,現在的身體比前一陣好多了,倒是瑤娘姐,听說吃藥睡下了,大夫怎麼說?」
來了,開始東拉西扯了,大夫人看著阿桃,嘆了一口氣,「找了葛大夫來,多虧回來得及時,瑤娘這病是先天身子骨弱,小時候又不小心掉進了湖里,調養了這許多年,有了些起色,就是不能根除,倒是個讓人掛心的孩子。」
語氣里多少有點報怨的意思。
大小姐放下茶杯,放得有些重,斜了阿桃一眼,「可不是,要是再晚一點,說不定會怎麼樣,我們不像你那麼有本事,能請動小仙翁……」
這個元娘,提小仙翁做什麼,大夫人頗有些無力,端起茶杯吹著浮葉,茶碗蓋住她大半邊臉。
阿桃看著大小姐,似笑非笑,「本是有兩罐酒的,可惜都被打碎了,一個罐子剩了些底,另一個罐子都碎成片,酒都滲到土里了,小仙翁只嘗到了一種……」
「你是說,你有兩種美酒?」大小姐瞪大眼楮,不可置信的看著阿桃,「你哪來的美酒?」
阿桃透出懷念的神色,「住鄉下時認識了一位爺爺,他打扮奇怪,說話也奇怪,別人都當他是瘋子,要不是我爹傷了,大夫說有生命危險,我也不會試他說的方法,沒想到竟然成了。」
「可恨豐兒那丫頭,連個酒罐都抱不住。」大小姐有些後悔,抿了抿嘴,看了眼大夫人,擠出兩滴淚,用絲帕擦著,低低的說︰「四妹,今天在路上,我也是有些急了,二妹自小身體就不好,眼看著到了說親的年紀,父母都快愁白了頭,我們是親姐妹,我也不和你拐彎抹角,那種酒你費費心,如果能打動小仙翁,這機會留給二妹吧。」
大夫人緩緩喝了一口茶,慢慢把杯子放下,嘆了一口聲,安慰大小姐,「好孩子,母親知道你掛心瑤娘,快別哭了,這都哭了一下午了,眼楮該壞了。」
誰也不提別的。
這是想空手套白狼呢。
阿桃笑了笑,「另一種酒有些費事,有一樣材料是應著時令的,現在已經過了快一旬的時間,也不知還成不成,要等到釀出來再看。」
听了這話,大夫人忽的射過來一道凌厲的光,不過很快就消散了,像是沒發生過,再一眼看去,又是親切溫和的模樣,帶著點慵懶的貴婦風情。
她終于道︰「你爹的腿怎麼樣,听說小仙翁只負責看病,你呀,就是太外道了,元娘回來說你提什麼還藥費的事,堵得我一口氣上不來,清高是好,但也得看情況不是,咱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不是別的什麼人,你不用擔心你爹抓藥的的銀子,我明天就派管事過去。」
小仙翁不是千金葛,不喜歡開名貴的藥,一個斷腿的事,能花多少銀子,百十來兩銀子,換一個小仙翁治病的機會,太值了,可惜沒拿捏到更多,都怪元娘不會說話,不過,阿桃這姑娘也太精了點,哪里像八歲的……
大夫人看向阿桃。
阿桃笑了笑,「多謝伯母一片好意,只是我爹說誰家的錢也不是白來的,誰幫著誰都不是應該應份的,再說也不合府里的規矩,現下已經借了一些銀子,這幾日還能應付,就是有一味主藥少見得很,到處打听不到……」
誰幫著誰都不是應該應份的……
大夫人執著茶杯的手一頓。
那邊大小姐奇道︰「什麼藥,長安竟然沒有?」
阿桃道︰「百年紫丹參。」
大小姐怔忡,百年紫丹參,本來祖母說是要給她做嫁妝的,是父親沒舍得,另找了一架古琴替代。
大夫人這一口茶,喝得時間長了些,好一會兒,她慢慢的放下茶杯,嘆了一口氣,「你這是才到長安,自是不知道百年紫丹參的稀罕,不要說長安,就是洛陽,也不見得有多少,那都是壓庫的寶物,十斛珍珠能換得,卻是沒人肯換,你再問問小仙翁,能不能換一味主藥?」
這就是拒絕了。
阿桃有些黯然,二小姐的病也不值一根紫丹參麼。
大小姐看看阿桃,又看看大夫人,臉色有些復雜︰母親答應,她會嫉妒失落,覺得比不上二妹;母親不答應,她又覺得心寒,女兒終是不如兒子金貴。
夏綠進來,附耳說了幾句話,大夫人點頭,又吩咐了夏綠兩句,夏綠轉身出去了。阿桃見狀起身告辭,「天色已晚,就不打擾伯母了。」
大夫人做出先不要忙的手勢,「再喝口茶,暖一暖身子,我讓人傳轎子去了,你爹有傷在床,可不敢讓你也病了。」說著起身下榻穿鞋,竟是要親自相送的意思。
怎麼又熱情上了,阿桃眼底閃過困惑,忙說不用。
大夫人親切的拉過她的手,輕輕拍著︰「虧得夏綠提醒,我才想起來,老夫人手里有一根百年紫丹參,給了老爺,收在庫房里,不過這事要經過老爺的同意,你且耐心等兩天。」
阿桃很高興,「多謝伯母,小仙翁的事,我定然全力以赴。」
誰知大夫人卻搖頭,又不說什麼,攜著阿桃出了暖閣,自有丫環上來披衣打傘,等小轎過來,她甚至送下了台階。
在進轎門松手那一刻,大夫人稍微湊近了,用極小的聲音說︰「瑤娘的病,先不勞煩你了……」
阿桃嗖的轉過頭,很意外的瞪大了眼楮。
大夫人親切的笑著,用你懂得的眼神看著阿桃,慢慢的,低低的說︰「伯母要你的人。」
她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