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一塊黃色頭骨,不祥的掛在夜空,一塊奇形怪狀的雲,鉛灰色的,不時伸出長長的觸角,想把月亮遮住,可卻總是遮不住。
在高高的圍牆上停留那一刻,當帶著濕氣的夜風呼的擦面而過,當黑色蒙面布的尖角拍打頸窩處敏感的肌膚,阿桃的眼里沒有別的,只有雲與月。
該死的,為什麼遮不住,為什麼讓月光這麼明亮。
雲啊雲,求你快把月亮遮住吧。
這樣的想法,讓阿桃顯得特別從容和鎮定,那雙看向天際的眸子,映著兩彎金黃的明月,就像有著月光的井底又點了兩簇小火苗,偏又罩著一層似怨非怨的輕紗,申斥中帶著乞求。
小多一瞥之間,就有些怔忡。
本來以為阿桃會害怕,他已經準備好伸手去捂她的嘴,準備好了嘲笑的目光,甚至腮幫子已經鼓起,此時卻全都沒有用武之地了,他下意識別開臉,可又不受控制的又瞄向了那雙與黑夜形成鮮明對比的星眸。
駝背老頭自是不理手上的兩個孩子,運步如飛,像一只黑色的大鳥,無聲的繞廊穿林、登坡越亭,看似輕松隨意,可是只要有一點動靜,甚至是樹上落下一滴水,他的視線必然追隨。
有一滴水落在阿桃的眼皮上,涼絲絲的,她的目光終于從那片不肯遮月的雲朵上收回,打量著夜幕中的都督府。
都督府比京兆府大得多,戒備也森嚴,四角都有高高的譙樓,不時有人影在上面晃動,兵刃時不時閃出一星寒光,讓人心里直發緊。
這也是駝背老頭開始多在林中行走的原因,直到進了內院,他才開始走小徑,並放下了小多和阿桃。
下過大雨的青石小徑,濕漉漉的,走上去會發出輕微的撲踏聲,周圍沒有人聲,一座座院子都靜默著,點起的紅燈籠在那些憧憧黑影中或遠或近的飄浮,像暗中盯視的獸眼,阿桃縮了縮脖子。
旁邊就響起一聲輕笑,緊接著有一只溫熱的手拉住了她的手,小多是真的不害怕,手指不涼,也沒有出冷汗,反而有著興奮帶來的熱度,不像她,手涼得像在水里浸過,小多覺察到這一點,腮幫子鼓得更厲害了,露出嘲笑之色,阿桃飛了一個白眼,甩開他的手。
「阿桃,你真勇敢。」小多湊近了附耳說。
「小多,你真可愛。」阿桃隨口回一句,見小多突然皺眉瞪眼,卻四下看看不敢發作,就無聲的笑了,這一笑,緊張的神經立刻松弛下來。
既來之則安之,現在怕沒有用。
阿桃沖小多擠了擠眼,緊追駝背老頭的腳步,行動間不見了縮手縮腳的僵直。
小多有些困惑︰他的膽色是練出來的,再加上心里有底,所以能做到鎮定自若,而這位沒有見過什麼世面的小娘子,竟然不喊不叫,只是臉色蒼白了些,手指涼了些,還能走路……
是別的小娘子不正常,還是這位不正常?
小多邁出一大步,又拉住了阿桃的手,那只手已經不那麼涼了,還翻手反握了他的,一付要主導的架勢,小多皺眉,又反手握上去,他是頂天立地的小郎君!
阿桃自是不知道小家伙在想什麼,看了看有些生氣的小多,不理身邊犯了別扭的小家伙,只看著前方,當走近一座院子,駝背老頭放慢了腳步,並示意他們先躲起來時,她知道到地方了。
庫房是一座單獨的大院子,院牆高,牆壁厚,一共分三進,每進九間屋,只有門沒有窗,第一進是大件物品、器具擺設和尋常之物,第二進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玩字畫和藥材干貨,第三進是各種珍品、御賜之物和司馬望的私人密庫,百年紫丹參是藥中珍品,被收在第三進的西廂房,厚木瓖銅的大門,門上掛著兩把黃銅大鎖。
阿桃隱隱有些興奮,上前模了模那冰涼的大號銅鎖,還把鎖孔沖著月光看,想著是古代的工藝,要是有兩根細鐵絲,說不定她就可以捅開。
駝背老頭看了看躍躍欲試的阿桃,掏出兩把鑰匙,小心的把門推開一條細縫,卻不進去,又拿出一個包裹,低低的道︰「我在外面等,暗號照舊,別耽擱太長時間。」
小多幾乎是用搶的,一把接過包裹就拉著阿桃就溜進了黑洞洞的門縫,留下駝背老頭一個有些無奈的眼神,他鎖好的門,戒備的像四下看了看,輕輕一躍,像蝙蝠一樣隱在黑暗中。
庫房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門的方向,有絲線一樣極細的弱光,外面 嗒的落鎖聲,讓阿桃身體顫了一下,小多嘿嘿的陰笑起來,扯下蒙面布,打開包裹,點亮了火把,陰影從下往上,讓他的俏臉變成了鬼臉。
「怕不怕?」小多的湊近了,氣息吹到阿桃臉上。
「拜托你有點賊的覺悟。」阿桃伸手敲了他一記,借著光亮打量起庫房來,這是打通的三間房,盡頭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近處能看到靠牆放著一個挨一個的箱子和架子,箱子里不知有什麼,架子上能看到一格一格的玉器,地中間是一張張鋪著垂地絨布的案幾,上面擺滿古香古色的盒子,有大有小,高高低低。
阿桃有種進入不熟悉的超市的感覺,苦著臉感嘆,「這要找到什麼時候!」
小多舉著火把轉了一圈,大概看了看,「肯定在案幾上。」說著又點了一個火把,給了阿桃,自己跑到那些架子前,挨個看過去,邊看邊嘀咕,偶爾還嘿嘿樂上一聲。
阿桃則專心和一桌又一桌的盒子奮斗,不知看過了多少,倒是有參盒,只是驚喜過後,卻發現顏色不紅,紫丹參麼,應該是紫紅色,叫來小多,果然不是,這樣的情形上演了兩次,終于在北邊的那排案幾上,發現了一根磚紅色的參。
阿桃瞪著眼楮看了一會兒,驚喜的低叫︰「找到了!」
一聲貓叫,跟隨著她的話尾,很輕,卻讓小多奔過來的身形立時頓住,只見他伸頭扭脖,擺出凝神傾听的架式,阿桃的心驀的一緊,一動也不敢動,緊張得忘了呼吸。
又一聲貓叫,這一次遠了不少,好像是貓上房離開了,小多的神情卻更見凝重,帶著點詫異之色,把手豎在嘴上,無聲的跑過來,阿桃將盒子蓋好收到懷里,想了想又擺回原處,兩人熄了火把,鑽進桌底。
遠遠的,有了隱隱的交談聲,接著便有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有好幾個人,她們進了院門,直奔西廂房。
阿桃往桌底縮了縮,小多拍了拍她的胳膊,低低的說不會有事的,只是一群僕婦而已,這時就听得門外開鎖聲,接著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了,泄進了清冷的月光。
「剛才好像听到了貓叫,這里不會有老鼠吧。」衣著華麗的大丫環拎著鑰匙盤,皺著眉頭問。
「不會,天天查看呢,有小手指大的洞口立刻就會堵上,要是有,也是路過的,庫里肯定進不去。」提著燈籠的值夜嬤嬤賠著笑臉保證。
「沒有最好,要是發現啃壞了東西,你們一家子的命都不夠賠的,這可是珍品庫。」大丫環敲打一番,吩咐在門口守著,挽了庫房管事的胳膊進去,另有一個大丫環提著燈籠跟上。
「在那邊。」管事嬤嬤指著阿桃躲藏之地,看了看大丫環的神色,不像是府里有事的樣子,便有些好奇的問︰「這大半夜的,也沒听說哪個院子傳大夫,怎麼忽然就要找這百年紫丹參了,我下午回事的時候,夫人可是好好的,興致勃勃和總管商量小姐過生辰的事,一直說到晚間呢,要不是有人來送信,還要說下去呢……」
「你呀,不用套話了,夫人好著呢,小姐也好著呢,老爺公子都好著呢,這參不是咱府里的主子要用,是要借出去的。」
「是借給呂府吧,我遠遠一看,那人好像是呂府大夫人跟前的張嬤嬤。」管事嬤嬤走到案幾前,拿起綠綾面的盒子,打開仔細的看。
呂大夫人來借參……
阿桃豎起耳朵。
管事嬤嬤把參盒交給了大丫環,大丫環仔細看了看,蓋好盒子,笑著說︰「就是這個了,勞煩你半夜還跑一趟……」
「這話說的,本來就是應該應份的,倒是夫人,這一陣可費了不少心思,老爺提倡節儉,桃公子一看就是事事都要極致的,不說別的,單說這吃飯,這不在一起吃還罷了,這要是一起吃,又要簡樸,合了老爺的意,又要精致,不能怠慢了叔伯家的公子,哎喲,我這一想都為難得頭疼!」
管事嬤嬤很夸張的拍著腦袋,大丫環撲嗤笑了,不知想到什麼好笑的事,笑個不停,好一會才停了聲,收好了盒子,邊行邊道︰「夫人是誰?自是能游刃有余,過一陣更有的忙,有桃公子在,小姐的生辰指定比往年都要熱鬧。」
「那是肯定的,那樣俊美的人物,我遠遠的看著都覺得心驚肉跳,也不知哪家小姐能入了他的眼,要說咱們長安的小姐,看著合適的真還不多,諸葛五小姐年齡小,呂家二小姐倒是年齡合適,就是听說身子不大好……」
「你懂什麼,高門貴公子哪能像你找兒媳的眼光,專門喜歡五大三粗的,好……」好生養的話,大丫環說不出來,掩嘴笑了笑,「病弱也是一種風流呢,你看杜公子!」
「那是,那是。」管事嬤嬤想到了什麼,忽然停住步,「既是張嬤嬤來了,可是呂二小姐凶險了?」
大丫環聲音里透著奇怪︰「也沒說是為了二小姐的病,夫人一看這麼晚來送信,想是性命攸關的,當時就要派人來庫房,那個張嬤嬤卻說不急,說明天午後再來取,夫人怕是客氣誤了事,讓我連夜找出來,明天一大早就派人送去呢。」
「我怎麼記得呂府也有一根百年的紫丹參……」
「已經用了唄,呂府老夫人去洛陽前可是得過一場大病,凶險的得很,多虧那根參沒當成呂大小姐的嫁妝帶走,要不還真不好說。」
管事嬤嬤點頭,又道︰「那呂府也挺怪的,既要用,還不急,這百年的紫丹參不就是吊命的嘛,難道是事先知道何時凶險?」
「更奇怪的是,說是只借兩天,過兩天就還呢……」大丫環的聲音漸漸的遠了,大門關上,落鎖聲之後,那些談話就更不真切了。
阿桃坐在桌下,一動不動,心情比這桌下的黑暗還要黑暗。
大夫人沒有參,卻說有參,這是騙。
來都督府借參,卻說只借兩天就還,這是根本不想給她爹用。
怕是打著生米煮成熟飯、再過河拆橋的主意吧!
這樣的伯母!
阿桃鑽出桌底,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小多點起火把,瞄著她的臉色,喃喃道︰「不理她,沒事的,明天我去找杜公子問一問。」
阿桃吸了口氣,沖小多笑了笑,小多也笑了笑,他身後,是一格一格的玉器,有光線照到的地方,會發出溫潤的光澤,仿佛有生命般游動,她看著看著,不由心里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