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睜眼,就看到身邊一圈尖耳長嘴的獵狗,吐著長長的舌頭,露出尖尖的獸牙,各種顏色的獸眼放著詭異的幽光,從肺里噴出來的低沉氣息,帶著暴虐的味道直撲臉頰,耳邊還響著極痛苦的瀕死的嘶叫,不管阿桃的神經有多麼堅強,此情此景都會嚇半死。
何況胸口有熱乎乎的奇怪的東西在蠕動、眼前有又高又長的黑影罩下來,一切的噩夢,都在同一時間呼嘯而來,阿桃就是沒被來自手上的強大力道震昏,也會被嚇昏,只不過昏的時間不會那麼久罷了。
不過那一震,阿桃的反應真的很大,身體極明顯的抖動了一下,頭和肩膀猛的向後,重重的磕在了樹干上,發出了悶聲,以至于慢慢圍上來的侍衛,都以暗含譴責的目光看向蹲在阿桃身前的那位公子。
即便是沒有來一個完美的眼對穿,即便是一只不多見的火狐,也不應該遷怒一個無辜的小娘子吧,這小娘子至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
當然了,這些情緒只是暗中流動,沖著那位公子的後腦勺,他們才敢表現出來,貴賤有別,親疏有分,別說只是用力道震了一下,就是劈上一劍,他們這些做侍衛的又能如何。
不過也有人嘀咕,公子明明是想幫助那位小娘子的,公子的箭法準著呢,說要眼對穿,肯定就是眼對穿,何況今天就是沖著一張完美的狐狸皮來的,沒有把握絕不會射出那一箭,既然射出了,就只有一種解釋,他想幫助那個小娘子。
因為那狐狸想咬小娘子。
不過,既然想幫忙,為何走過去還要處罰一下,這點又沒法解釋了,想了半天,只能歸結于公子的脾氣怪異。
背後的這些目光和想法,桃公子無從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屑于解釋,他慢慢的松開了阿桃的手,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那張毫無知覺的小臉。
她下頜略尖,但臉頰微有豐盈,帶著一股稚氣,黛眉根根清晰,眉梢和眉頭一樣濃翠,微微平揚,又顯出一股英氣來,眼睫毛又密又長,和小多一樣,是微微卷曲的,此時就算是安靜的棲息,也有一種動態的俏皮和嬌憨。
這就是她,即便是沒有睜開那雙眼楮,也能顯示出一種引人探究的復雜,怪不得小多總是談起她,不管是生氣還是好奇,畢竟都是關注,就是杜七,說起她時也會在無意之中流露出些許特別的口吻。
桃公子慢慢蹲,看著阿桃胸口和袖口的那點血跡,看了看沒有咬痕的手,應該是沒有受傷。他為了一張完整的火狐皮,尋到這里,隱藏了半天,狐狸咬她的手,他沒有動,當那獸將帶血的嘴伸到她懷里時,他以為又要咬人,箭就出去了。
沒想到,到頭來,卻是他讓她昏過去了。
他沒用任何力道,這點毋庸置疑。
想到呂府水榭那件事,微微壓下了眉,抓起阿桃的手察看,除了中指一個普通的木指環,沒有特別之處,而這時拉著她,並不見那種好像被誰猛推了一下的震動。
桃公子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卻想不明白。
這時,有一只狗沖著阿桃的懷里叫個不停,隨即阿桃的懷里有個東西動了一下,只是微微的一動,那只狗叫得更厲害了,興奮又戒備的想撲上去,桃公子比了一個手勢,它才不甘的坐回地上。
桃公子把手伸向阿桃的懷里,那里面有個拳頭大的小東西,好像知道危險似的,吱吱叫著,用鼻子哄著阿桃。
在大手和小東西接觸的一刻,阿桃突然醒了,有些恍惚的眨了眨眼,看到伸到懷里的手,愣了愣,下意識的一巴掌打過去。
結果手腕被人握住了,她這才抬頭看向那支色手臂的主人,看清了是誰,有些不能相信的甩了甩頭,「是你?」
沒有見過桃公子的正臉,但他的臉和他表現出來的高華氣質很相配,那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漫不經心的一瞥間,總有種睥睨的味道。
「你來這干什麼?」
桃公子放開了阿桃的手,另一手收回來,手上是一個吱吱亂叫的還沒有睜開眼楮的幼崽,它好像知道和誰親近,沖著阿桃使勁張著那沒牙的嘴,發出令阿桃覺得驚異的尖聲。
「真可愛。」阿桃露出笑容,手不自覺的伸了過去,桃公子沒有松手的意思,他捏著幼崽,沒有表情。
阿桃的手頓在空中,鼻尖一股血腥味,看過去,看到血泊中的火紅狐狸,身上一只長箭,腳邊兩只已經沒有呼吸的幼崽,還有一些類似膜的東西,慘不忍睹,那只狐狸還沒有死,它艱難的轉過頭,那兩雙黑黑的眼楮平靜的注意阿桃,身上的箭隨著它艱難的喘息上下浮動。
那樣平靜的眼神。
阿桃鼻子發酸,呼的站起來,「為什麼要殺母獸?」
桃公子連動作都沒頓一下,「這官家的山。」
那雙平靜的眼楮,和小獸吱吱的尖叫,讓阿桃下意識的去搶,結果還沒邁出一步,那只不甘心的大狗,閃電般一躍,咬住了她的小腿肚。
雖然那聲低喝來得及時,尖牙也已入了肉,有鮮血流出,阿桃臉都白了,咬著牙,掀開裙子一個勁兒的往出擠血,那些侍衛愣了愣,都避開了臉。
桃公子有些厭惡的皺了皺眉,移開了眼神,吩咐人請大夫。
「有肥皂和清水就可以了。」阿桃記得被狗咬了,第一件事就是用肥皂洗傷口,想到這時沒有狂犬疫苗,不由得恨恨的看向桃公子。
桃公子沒有什麼表情,「你有什麼要求?」
「把幼崽給我。」
「還有什麼?」桃公子沒有動。
阿桃也沒有好聲氣,「你怎麼訓練狗的,你知不知道被狗咬了容易得狂犬病,會死人的,十四歲以下很容易感染,咬到腿有三分之一的發病率,這病潛伏期六天到十年,這期間,我要死前出現怕水怕風流口水的癥狀,就是因為你的狗咬我而死了,你要負責賠償,知道嘛?」
沒听過的詞太多,侍衛听愣了,趕過來的大夫卻有些興奮,急急的湊過來,剛想張口,被阿桃一句「沒的治」給堵了回去。
桃公子看了阿桃一眼,「我會負責。」
優雅的起身,一招手,有侍從上前,拾起那只狐狸掛到了馬後,那里已經有了兩只雉雞和一只野兔,都是眼對穿!
然後,不顧阿桃的反對,也不顧阿桃說還有武丫兒,讓大夫抬著她下了山,一行人直奔城里去,剛進了章城門不久,兩邊就出現了尖叫的少女。
獵裝的桃公子實在是太吸引人,走出不到一里地,車隊已經沒法行進了,在貴小姐的帶領下,鮮花和果子下雨一樣撲來,桃公子進了馬車。
阿桃看了她一眼,只一句話︰「把幼崽給我。」
桃公子目光掠過阿桃不肯包扎的腿,淡淡的道︰「這樣是沒用的。」
阿桃嗤了一聲,同樣淡淡的道︰「被狗咬了不能包扎。」
桃公子看了她一眼,阿桃也看了他一眼,車廂里再也沒有一句話,直到馬車帶著龐大的尾巴駛到了呂府。
小多帶著武丫兒和小仙翁急匆匆的追了上來,看見桃公子,吐了吐舌頭,一溜煙了跑進了院子里,武丫兒將阿桃扶下來。
臨下車,桃公子把幼崽給了阿桃,他的隨從將一個包裹遞給了駝背老頭,「給阿桃姑娘的。」
夏綠來看望呂毅,看到不遠車馬喧天,看到小多嚇了一跳,看到華麗的馬車里出來的是阿桃又嚇了一跳,急急的回府去找大夫人。
大夫人倚在窗前的軟榻上,春日的陽光曬著她的後背,對面的炕床上,丫環正在伺候二小姐喝藥。
二小姐有些病懨懨的,靠著迎枕,蓋著錦被,戴著抹額,都是白綢底繡空谷幽蘭的花樣,襯得她更加嬌弱可憐,喝兩三口藥,就要咳幾聲,然後喘息一會再喝,一小碗藥,竟然中間還要熱一次。
大夫人沒有平時那般愁眉不展,很有信心的柔聲安慰︰「瑤娘,再忍一忍,母親已經想到法子了,這次必能去了你的病根。」
「女兒不孝,讓母親掛心了,只是吹了山風,沒有什麼大癥,躺兩天也就好了。」二小姐捂著嘴又咳了一聲。
平時極穩重的夏綠匆匆而來,步子短促,黃衣綠裙在花徑上一閃而過,手里的絲帕攥得緊緊的,臉上有強壓下的急色,富華院的人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夏綠湊到大夫人跟前,低低說了幾句,大夫人挑起眉頭,目光掠過二小姐,搭著夏綠的手起身,出門容華院了,腳步也有些急。
桃公子,阿桃,听到這兩個名字就夠了,二小姐劇烈的咳嗽兩聲,皺眉推開送到嘴邊的藥,「你去,看看母親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桃公子送阿桃回家!
什麼時候,阿桃和桃公子這麼熟了,熟到竟然能讓那位不肯理人的高華公子送她回家!
這是什麼本事?
大夫人坐在容芳院正廳的椅子里,看著門口的方向,門檻高高,珠簾微響,那一天,阿桃穿著寒酸的衣服,站在那里,不跪不怕,帶著淡淡的笑,聲音清脆的說︰請容我說一句話。
這樣的姑娘……
本來想等她走投無路來求,現在看來,有必要遞個梯子過去了。
她端著茶杯,手指在上面輕輕摩挲,過了一會兒,吩咐趙嬤嬤,「你去後街看看,看看阿桃的爹怎樣了,銀子夠不夠用,人手夠不夠用,順便和她說,讓她不要擔心參的事,老爺有信過來了,讓她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