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的臉色不是很好,趙嬤嬤不敢怠慢,頂著午後白花花的日頭,踩著自己又胖又扁的影子,包了補血的藥材,急急的出了府。
阿桃家的院子里只有一個人,是個十二三歲的布衣少年,坐下梨花樹下的木榻上,正在專注的擺弄一截柳枝,他的腳邊有一些散落的柳樹葉子,身邊的有一只半成品的小籃子,很小巧,小得只能裝下茶碟。
什麼時候,李家小哥和阿桃家這般熟絡了?
趙嬤嬤從門縫里看幾秒,疑惑的拍了拍門。都在一條街上住著,自是認得,李永年開了門,武丫兒听到聲音從屋里出來,眉梢眼角帶著還沒來得及褪去的笑意。
她的身後,飄出兩聲吱吱的尖叫,被武丫兒打招呼的聲音蓋住了,趙嬤嬤沒听見,只听見隨後的一陣清脆的、忍俊不禁的咯咯笑聲,「哎呀,你快松手,嚇著它了!」
聲音比春天的小溪都歡快。
趙嬤嬤暗自撇嘴︰不過是被桃公子送回了家,就這樣張狂上了,呸,這樣的家境也敢想,終是大夫人手里的工具罷了。
這樣想著,便不怎麼客氣,出口就刺了一句,「哎喲,听了姑娘這笑聲,我老婆子馬上就舒了一口氣,可是老爺的傷有起色了?」說著順著胸口拍了兩下。
沒有百年紫丹參,小仙翁不出手治,哪有什麼起色可言,這是傷口撒鹽,又暗指阿桃不孝!
不孝的帽子是會扣死人的。
李永年眉頭跳了跳,正要抬頭說什麼,那邊武丫兒已經奔著張嬤嬤去了。
卻不是動手,而是瞪大眼楮,煞有介事的近距離研究趙嬤嬤的嘴角,在趙嬤嬤不自覺的用手去抹時,她忽然拍手大叫︰「別,別,像剛才那樣笑,嘴角向上,繼續向上,四十五度,好,就這樣,保持住!我們姑娘說了,有傷病的人本來情緒就低落,最見不得那些個負面的情緒,可不能長吁短嘆、愁眉苦臉、哭天抹淚的,再難過再擔心,也不能表現到臉上,都要忍回去!」
「四十五度,負面的情緒……」李永年抬頭,嘴角微微勾起,眼里帶著一閃而過的笑意︰「看來這話還真是阿桃說的。」
「當然了,是照原話搬的,是我抹眼淚時,姑娘對我說的,動作語氣都學得一點也不差呢,不信你問小多!」武丫兒對自己的模仿能力很是得意。
屋里就傳出一個清脆的童音︰「武丫兒,阿桃還說你笑跟哭似的。」
武丫兒哼了一聲,飛了一個白眼,直接進偏廈去了,李永年笑著搖了搖頭,繼續擺弄柳枝,午後陽光透過樹葉傾泄在他的身上,專注里有著明顯疏離的意思。
趙嬤嬤一時無人答理,阿桃也不出來,心里很是惱火,現在又不能撕破臉,只好干笑了兩聲,自己找台階︰「姑娘說得對,是這個理兒,我們大夫人也說過差不多的話,二小姐……」
阿桃將手上的小肉團放到懷里︰大夫人說過兩天再看看,如今才過了一天,就派人探口風了,按照那位伯母的行事風格,好像急切了些……
難道是什麼人家還有紫丹參?
可是小多說已經沒有了。
略一沉吟,揚聲道︰「恕我不方便走動,趙嬤嬤進屋來說罷。」
「不方便走動?」趙嬤嬤唬了一跳,急急的搶進屋,就見阿桃坐在床上,腿上蓋有細布棉被,有一只小腿露在外面,褲腳挽到膝蓋下一寸處,露出的部分,被一塊很薄的白布蓋著,能隱約看見一道半月形的傷痕,還沒有完全愈合,布上有絲絲點點的血跡,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很好,見人來了微微一笑,從客有禮。
「哎喲,這是,這是怎麼弄的?」趙嬤嬤疊聲叫著,她是真關切,疤痕太難看,大姑爺指定不喜歡,大夫人這一番心思就白費了,還搭了都督府和杜府的人情。
百年紫丹參那種壓庫的寶物,不是隨便借的,將來必是要用重情去還。
這樣想著,一步邁過去,伸手就要掀開那塊白布,不想坐在床前的男娃不讓,只見他轉過頭,冷冷的撇了一眼。
那一眼,慢條斯理的,有種高高在上的冷意。
趙嬤嬤那只胳膊就伸不過去了,打量了兩眼,馬上就認出是誰,壓下心中的驚異,沖阿桃道,「這是生辰宴會上猜出謎語的那個小郎吧,桃公子身邊的那個,嘖嘖,也就是桃公子那樣的人物,連身邊的小童都這麼聰明俊俏,比那些富家小公子也不遑多讓。」
敢偷都督府,還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式,他可不是小童那麼簡單呢。
阿桃沖小多一笑,里面有促狹的意味。
小多鼓起腮幫子,一仰脖,拿起阿桃床頭放著的一件舊衣,起身走到桌前,翻出剪刀來就剪,還伸頭問樹下的李永年,「編好沒有?」
趙嬤嬤驚異于小多在阿桃家的隨意,呆了呆,回頭關切的問阿桃傷勢,「要不要緊,找沒找大夫,大夫怎麼說?」
「暫時沒事,不用掛心。」阿桃示意她坐下。
「又是沒事,這還叫沒事?姑娘家留疤痕可了不得。」趙嬤嬤不好深說,頗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把包裹放在床頭,「里面是些補血的藥,是給老爺準備的,哪曾想姑娘也傷了腿……,姑娘你呀,真是大夫人說的那樣,年紀小,臉也小,有什麼都不肯說,這要不是我過來看看,姑娘指定還是瞞著,……府里應該還有些芙蓉膏……」
阿桃擺手,「這傷暫時上不得藥,不用勞煩了,替我謝謝伯母。」
「都是一家人,哪來這麼多謝字,大夫人可不喜歡你這樣,大夫人讓我和你說,不用擔心參的事,老爺有信過來了,讓你明天去府里一趟。」說完,仔細瞧著阿桃的臉。
那張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還是從容的,淡淡的,沉得住氣的,她看了看傷腿︰「讓伯母費心了,只要腿沒問題,明天自是要去的。」
「好孩子……」趙嬤嬤還想說什麼,突然不知哪里傳來一聲極微弱的叫聲,桌前的小多立時跳起來,沖出屋對著偏廈大喊,「還沒熱好?」
「熱好了,晾著呢,再等會兒。」武丫兒探出半個身子,先沖小多使了一個眼色,埋怨道︰「你別總拉著姑娘聊天,姑娘需要休息呢。」
小多應了一聲,回頭冷冷的瞥了一眼。
趙嬤嬤就坐不住了,起身告辭,武丫兒閂好院門,從偏廈里端出一小碗溫熱的羊女乃,小多拿過李永年編好的小籃子,還有皮,興沖沖的進了屋子,李永年看了看同樣興沖沖的武丫兒,搖了搖頭,躺在木榻上,看著牆角的桃枝,微微凝起眉頭,不知在想什麼。
「她可算走了,快把小白拿出來,餓壞了吧。」屋里傳出武丫兒的抱怨聲。
小白,就是現在掛在阿桃懷里的那個小東西,也就阿桃的手掌那麼大,孱弱得可憐,阿桃輕輕的把它拿出來,它立刻委屈的撲騰著小肉爪,吱吱叫得厲害,不過卻沒有在樹林里那般響亮了,肉色的小嘴努力的張著,直往阿桃的手里拱。
小多喜歡得不行,卻不敢去踫,小白只接受阿桃,別人一伸手,就會發出淒厲的尖叫,听得讓人不忍,他能做的,就是把碎布片鋪到小菜籃子里,鋪得厚厚的,放在床頭,然後盯著亂拱的小東西嘆息。
「母獸是紅的,它怎麼是白色的呢?」
「這是變異,一種白化病,很少見的。」阿桃用皮管吸了些女乃液,再擠到小白的嘴里,它開始有些不情願,總去拱空間戒指,後來明白那個不能吃,只好接受了羊女乃。
阿桃上一世沒有養過小女乃貓和小女乃狗,沒有經驗,小白吃得歡,她喂得也歡,結果吃漲肚了,小白仰躺在小籃子里,像個吸飽了血的狐形大跳蚤,肚子鼓得嚇人,難受得直哼哼,三個人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又樂了一會兒,直到小東西不哼哼了,阿桃也露出疲色,趕小多去睡午覺。
空間進不去,累了只能靠多睡來找補。
阿桃閉上眼楮。
武丫兒睡不著,翻了一個身,睜大眼楮看著對面床上的身影,慢慢的,臉上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來,在阿桃忽然扭頭看向她時,她勉強笑了笑,轉過身去閉上眼楮,過了一會兒,很堅定的輕聲說︰「阿桃,我會陪著你。」
「不用擔心,還有一天呢。」阿桃笑了笑。
這話,是對武丫兒,也是對她自己說。
武丫兒忽然轉過身,氣鼓鼓的說,「我才不擔心,我跟著你就是了,明天你只教小年哥學做生辰蛋糕吧,我不學。」
「我那是未雨綢繆。」阿桃側頭看著武丫兒抿得緊緊的嘴,撲嗤笑了︰「我是阿桃啊,誰得欺負得了我,再說還沒到那一步呢,我在等一個奇跡。」
奇跡,哪來的奇怪跡,小多私下里都說沒辦法,武丫兒嘆一口氣,「那個生辰蛋糕,你讓小年哥學吧,我反正是要跟著你的。」
阿桃不語。
空間關閉了。
十之八九是在升級。
但是何時開啟,開啟之後,五十年的參是不是會變成一百年的參……
這事也許只有那個白無常會知道吧。
阿桃出神的看著木梁上的一個黑節,如果白無常達成她這個願望,她就不再摞挑子,沒有機會也會創造機會,努力完成那個校正歷史的重任。
只是,白無常能听到麼?
他能听到,當初決定摞挑子時,就會有處罰了。
阿桃撇了撇嘴,還是靠自己吧,作最壞的打算,便好奇的問武丫兒,「你听沒听過,一個八歲的妾,過的會是什麼生活?」
武丫兒沒好氣的說,「能有什麼生活,天天立規矩,給老太太立規矩,給正妻立規矩,人家吃飯時你伺候,你吃飯的時候一聲招呼就得走,踫到有事,餓一天肚子也沒人管,要是夫君喜歡,就要防著各種明槍暗箭,飯食都不能隨便吃,要是夫君不喜歡,就等著被人一路踩著孤零零終老吧。」
阿桃咯咯笑起來,「你還挺會總結的。」
「大宅門里也就這些事,算計來算計去的。」武丫兒神色有些黯然,忽的一個鯉魚打挺起身,一付不想多留的樣子,「晚上吃什麼,我去商肆買菜。」
走時餃子,來時面。
「吃餃子吧,人多,熱鬧。」阿桃也有些黯然,但沒有表現出來,見武丫兒露出迷惑的眼神,響亮的笑了,道︰「非常好吃的東西,回來我告訴你怎麼做,你買兩條豬肉,再買些野芹菜,其他雞蛋大骨棒什麼的,你照常買就行了。」
武丫兒一听有好吃的,蹬蹬走了,阿桃看著枕邊的小東西,用手指輕輕觸它的尾巴,小白有些不願意的吱吱叫了一聲,小身子一起一伏,逗得阿桃直笑。
這是一條依賴她的小生命。
阿桃嘆了口氣,看向窗外,遠處的天空是很明媚的藍色,近處的花樹俏皮的探頭,都生機勃勃得讓人黯然不起來。
窗口里,李永年的身影一晃而過,他在掃地上的葉,踫到花瓣,他會拾起來,放在固定的籃子里,一起生活了兩天,他已經完全融入到這個小院里,就像生活了很久似的,對她的習慣十分清楚。
呂毅對待李永年,表面上一般,但只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出不一般來,那是一種非常信任的感覺,還有托付的意思,如果鐵牛和永年同在,他要解決生理問題,叫的必是後者。
應該是早就認識的。
阿桃是個敏感的人,她來的時間太短,想做最壞的打算時,還不如信任呂毅的眼光,所以她才會讓李永年學習做生辰蛋糕。
李永年好像知道有人在看著他,忽然望過來,目光有些復雜,他走向窗口,翕了翕嘴,欲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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