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七郎站在彩帳外,已經換下了獵裝,垂地的白色廣袖在陽光和春風中翩翩而動,那一分英氣消失不見,風流病弱之態展露無余。
京兆杜家有「身不跨馬,射不穿札」的傳統,杜七郎能騎馬能打獵,已經算是特例,當年高陸郡主被杜預的風流迷得神魂顛倒,下嫁之後卻不想讓自己喜愛的幼子也那般,自小就請了武師,十多年的悉心教導,終是培養出一位能騎馬射箭的杜家公子。
自身的文采不用說,風度更不用說,是尖上尖的人物,母親還是晉王的妹妹,隨著司馬家越發的勢大潑天,盯著杜七郎婚事的人家也就越來越多,鐘會和司馬望均是早有打算,明確授意夫人往那方面撮合,適齡的司馬敏和鐘寧,很小的時候就有些明白了,倆人處處針鋒相對,正是源于此。
春心萌動的年紀,眼里容不得一粒砂,心上人和別的女子多說一句話,都會引起她們滔天的嫉妒,何況杜七郎對阿桃不只是說,而是伸手在做,听到杜七郎派人幫阿桃報信,兩人很不高興,司馬敏黑臉之余埋怨的看了一眼呂元娘,怪她這種小事也推三阻四,倒給了阿桃的機會。
呂元娘只想著不讓阿桃順心,哪想到杜公子會來,尷尬的一笑,正想解釋,就听得外面杜七郎又說了一句,心道壞了,果然,連極有城府的鐘寧也拉下了臉。
杜七郎說的是︰「我回城有事要辦,正好順路送你回去。」
阿桃臉龐立刻亮了,感激道︰「太好了,杜兄真是及時雨。」
她劫後余生,不想待在這里,恨不得立時飛回家,只是不好開口,唯一能開口的呂元娘還顧左右而言他。關于這一點,她並不報怨,沒有什麼交情,人家憑什麼要幫你,就算是舉手之勞也要看人家的心情不是,大小姐針對她,在生辰宴上就感覺到了,不願意幫忙也可以理解。
杜七郎卻不這麼想,有些冷的目光掠過帳子,意有所指的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哪里稱得上及時雨,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呂府素有重視孝義和親情的美名,現在看來只怕是表面功夫罷了。
目光又落到阿桃歡喜的臉上,變得溫和了︰「我說過,于你的不簡單,于我就是簡單,這種蠅頭小事就是做上一百件,也抵不了我欠姑娘的一分一毫。」
意思是我欠你一個天大的恩情,有事你盡管說。
阿桃看了看面前的高了近兩頭的少年,露出小白牙,「那我可就不客氣了,我要拜托的這件事,算你一毫的利好了。」
杜公子哈哈大笑,「請說。」
阿桃走近了一步,眼里有著發現寶物的興奮,放低的聲音道︰「說起來也是因禍得福,我在被劫的那個莊子里發現了……」
後面的話听不清了,帳里的鐘寧把茶杯輕輕放在榻幾上,看了呂元娘一眼,發現她毫無反應,心里不屑的撇了撇嘴,想著這人真不會做事,這麼好的表現給外人看的機會都抓不住,怪不得連個美姬都斗不過,抽出絲帕按了按嘴角,笑道︰「元娘姐,杜表哥只是順路,阿桃妹妹年紀小,身邊的丫頭也不大……」
司馬敏反應過來,拍手道︰「元娘姐,阿桃妹妹經歷了這麼大的事,正是需要親人安慰的時候,沒有比你更貼心的人了,何況那邊大夫人還擔心著呢,肯定要一起敘敘話的。」
不等回答,起身出了帳,歡叫道︰「表哥」
那邊阿桃正問︰「剛才你說遲到了可惜,莫不是我漏了什麼事?」
八歲小姑娘能有這種的敏銳度已經很不錯了,杜公子眼底滑過一絲贊賞,正想解釋,司馬敏站在面前道︰「表哥,元娘送阿桃,你有什麼事不能拖一拖嘛,我的火狐皮還沒有打出來呢。」
「可不是,我的猛獸皮還沒有影子呢。」鐘寧銀鈴般的笑聲飄過耳邊,她繞過阿桃,也湊到前面去,看到杜公子都換了袍服,不由得撅了嘴,「杜表哥啊」
兩個華衣少女站在一起,將後面的阿桃完全擋住。
阿桃看著眼前那堵戒備的人牆,有些明白了,過了一二秒,好笑的撲扇了幾下睫毛,轉身想找武丫兒,不意看到一道惡毒的目光,帳內很明亮,帳簾縫也夠寬,重要是阿桃眼神好,絕不會看錯。
很惡毒。
呂元娘好不容易風光一回,根本不想這麼早單獨回府,那樣還不背被艷珠笑話死,……哼,都是那個該死的阿桃,正憤恨的看向簾縫外那一抹藏青色,不料那人卻忽然回身,正好被抓了個現形。
短暫的訕訕後,她立刻展開一個熱情的笑容,向阿桃招手道︰「快進來,外面風大,日頭也毒,你那小身子骨受不了。」等人進了帳,示意阿桃坐在榻上︰「那邊正在給你找衣服,可能有些大,你先將就一下,總比這身窮酸的要強些,省得回去讓你爹看了傷心。」
卻不提離開的事。
呂元娘一涉及自己的事,就忘了別的,外面站著杜公子,她也不願意把呂府親厚的名聲先圓了,阿桃也沒有指望她,淡淡一笑︰「多謝元娘姐的好意提醒,路上得了件我能穿的,這就去換了。」
慢慢走到帳門口,卻冷不丁忽然回頭。
那兩只深井般的眸子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
呂元娘剛抿進一口茶,正恨恨的想著︰別人劫得,她也劫得,以美酒方子的名義,不會懷疑她的……,沒想到阿桃忽然回頭,到底是心虛,她嗓子號哽了下,嗆到了,手上的茶杯一晃,熱水濺到手背上,一聲尖叫過後,茶杯被扔出,灑出來的熱水毀了特意穿出來的華服。
帳外,無論司馬敏和鐘寧怎麼說怎麼撒嬌,杜七郎都只是淡淡的笑,帳內的混亂,特別是元娘的叫聲,讓外面的兩位小姐也站不住,鐘寧進帳時回頭笑道︰「杜表哥,既然有事就快去忙吧,阿桃妹妹有元娘這位堂姐在,肯定會安排妥當的。」
杜公子淡淡的看著鐘寧。
……鐘寧猛然意識自己的話有些過分了,又不是誰的誰,就這樣指揮起來,卻不能說什麼,那才真尷尬,裝作不知道的咯咯一笑,進帳後卻自責了好一會兒,看了眼坐在榻邊的阿桃,過去溫聲問元娘有沒有事。
元娘被阿桃那對幽亮的黑眸瞧得有些發毛,只想著她快走,也不理司馬敏的眼神,伸手一推阿桃,「就是喝水嗆到了,過一會兒就好了,你快收拾收拾,由杜公子送你,我是一百個放心,記得到家給大夫人報個信,省得她惦記。」
「元娘」司馬敏皺眉,就是杜公子要走,也不能讓阿桃和他一起走,她有些不明白呂元娘這是怎麼了,論起來,最應該送阿桃的就是她呀。
阿桃看著元娘,看了一二秒,笑道︰「好,我會給大夫人報信的。」
武丫兒出了帳,極輕的喃喃幾句,大意是還有這樣的堂姐,真是讓人開眼,「姑娘,她肯定是做賊心虛,我看她不懷好意。」
阿桃笑了,沒料到大小姐這麼大的反應,也不知在打什麼主意呢,她已經用行動明確表示不願進府,好似和她沒有什麼沖突了吧。
怎麼還有那樣惡毒的眼神……
阿桃臉色微凝。
不過大小姐有一句話說對了,衣服是應該換換,要不呂毅看著是真會傷心的。眉娘被劫時,正要到成衣鋪送衣服,其中有一件適合阿桃,柳芽黃的寬衣緣上繡滿了蘭草和細竹,還有少量的粉色細線作點綴,以應和衣服上的粉色花朵,雅致中見活潑,阿桃很喜歡。
「我姐還能繡更好看的呢,就是買不起那些上好的線,就是能買得起,繡在普通的衣料上也是可惜。」武丫兒不知想起了什麼,有些難過,眼圈都紅了。
阿桃看了看她︰這孩子,有心事就窩在心里。
以前是家里條件不允許,說出來會讓她為難,現在多張嘴吃飯卻不算什麼負擔。
生辰蛋糕要上馬,杜氏酒坊要到手。
最困難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
「你呀。」阿桃把武丫兒拉到一邊,說了自己的意思,武丫兒大喜過望,去和眉娘說了,再過來就哭開了,「姑娘,你真好,我,我做……」
「停,停。」阿桃手一揮,揮到車壁上,青綾帳布一陣晃動。
「千萬不要說做牛做馬一輩子的話,千萬不要說以命換命,以身相許的話,千萬不要說」神情中有著不同尋常的激烈。
武丫兒呆了呆,仔細瞧著有些不對勁的阿桃,好半天才慢慢開口道︰「姑娘,你怎麼了,後兩句話我是不會說的,尤其是最後一句……」頓了頓,忽然想起阿桃在車上說過我欠他一條命的話,當時以為是玩笑,加上姐姐的事,並沒有多想,這時想到了,不由得張大嘴巴。
姑娘欠了桃公子一條命?
姑娘這樣的人報答救命之恩,哪里有第二種方法。
想到那高華得讓人不敢注視的俊臉,武丫兒說不清心里是喜是悲。
姑娘說過不做妾,被迫做了也是逃。
這就有些難辦了。
武丫兒偷偷瞄了阿桃的臉色,那張瑩白的小臉似有不愉,吐了吐舌頭,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突然道︰「不對呀,我听有人議論,小仙翁來傳過話,誰先救了姑娘,他許誰一個治病的機會。」
……,阿桃的眼楮刷的亮了
有了這個許諾,不就是等于她只欠小仙翁的了,而小仙翁要的只是美酒而已。
阿桃長長舒了一口氣,「太好了,是小仙翁欠桃公子的,我欠小仙翁的,我不欠誰的命了,我欠只是一種美酒而已。」
「阿桃,恐怕你要失望了,桃公子他不要那個許諾。」外面的杜七郎的笑聲里有著促狹的味道。
阿桃呆了呆,過了好一會兒,耷拉眼皮,喃喃道︰「真是別扭的人。」
進城前,杜公子低調的進了另一輛馬車,到了呂府,也沒有進到後巷里,而是在路口等著回話,阿桃也不喜歡張揚,這麼安排正合心意。
剛拐彎,就看見鐵牛焦急的站在院門口,那神色,好像發生了天大的事,心里不由得咯 一下。
鐵牛看見馬車過來,揮了揮,蹬蹬湊近了,咧到耳根的大嘴也遮不住他的焦急之色,「阿桃你回來,真好,太好了快進院,呂叔擔心得一晚上沒睡,有兩波報信的來了,大家這才放心」
原來呂毅沒事,那是誰有事了……,阿桃緩過一口氣,看著鐵年,「怎麼了?」
鐵牛看了看阿桃,覺得那張臉還算從容,道︰「是酒坊出事了。」
武丫兒急道︰「你別說一半,說明白點。」
鐵牛焦急之色全爆發出來,「阿桃,不好了酒坊的人一听說你要接管,都商量著要走除了我,都要走,這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