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白花花的陽光烤著通往兵營的土路,一匹栗色官馬在前方不快不慢的奔跑,一輛普通青帷馬車在後面緊緊跟隨。
河灘在望,河水嘩嘩,阿桃忍不住心中的喜悅,掀開車簾,指著不停後退的河景對武丫兒道︰「看見河道那個半圓形的拐彎沒?再過一段路就會有片小樹林,過了林子就能看到兵營了」
武丫兒咧開嘴巴,抓著廂壁探頭張望,眯著眼看了一會兒,回頭撇嘴小聲道︰「那個信使跑得可真慢,官家的馬跑不過普通的馬,他也不怕丟臉,再說這人也想不開,早晚都要辦,還不如快點,磨蹭個什麼勁,也不怕曬得慌。」
是啊,這一手可真沒意思。
阿桃望著綠油油的連綿的莊稼地,想著如何讓自己強大起來。
現在的自己實在是太弱小了,任誰都能踩上一腳,在絕對的權勢面前,小聰明並不能解決大問題。
大夫人動動小手指,就把自己逼向絕境。
只是,該如何做呢?
阿桃陷入沉思。
李永年是惜字如金的人,平時話也不多,武丫兒看看那沉默中的兩人,又探出頭去,扯開大嗓門和鐵牛說話,都是諷刺那信使的,見人家恍然末聞,嘀咕一句臉皮真厚,這時前方出現了一片小樹林,她眼晴一亮,回頭興沖沖的道︰「姑娘,快到了呢,梨花樹下埋的那些酒,回家咱開一壇吧,給大叔好好壓壓驚」
阿桃恍過神來,看到武丫兒半個身子都懸在外面,嗔道︰「你快坐回來,那樣太危險了。」
沒想到武丫兒听了這句話,反而把大半個身子都伸到外面,一只手臂伸出去,指著前面驚訝的大叫,「快看,信使揮鞭子了官馬跑起來了哎喲,快到地方才想明白,早想明白多好」
陰陽怪氣的語調,讓阿桃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但是接下來武丫兒卻是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驚呼︰「他,他,信使他……」
同時,車廂前面也轉來鐵牛的驚呼,好像發生了什麼十分意外的大事。
阿桃的笑容凝在臉上,那邊李永年嗖的出了車廂,整個身子都掛在外面,確實發生了意外,只是他的眉毛還沒有來得及壓下,就有一抹栗色的影子擦身而過,那匹官馬跑得飛快,眨眼的功夫就朝相反的方向離開好幾米。
「喂,信使大人,你的文書還沒送到啊你怎麼就走了」武丫兒氣急敗壞的揮手大喊。
那名信使回頭看了一眼,上嘴唇的肌肉微微上縮,露出輕蔑的神色來,回手在馬上狠抽一鞭,以更快的速度奔馳而去,只留下一溜輕煙。
「怎麼回事?」阿桃皺眉。
「他過了小樹林突然就折回」武丫兒嚷道。
前面鐵牛不知怎麼辦,拉著韁繩問主意︰「姑娘,是繼續向前,還是去追他?」
追上追不上了,那信使已經跑得只剩一個小點,再說這是都督府的文書,沒有送到要有充足的理由,阿桃抿了抿嘴,「到前面去看看」
昨天還像擁擠的菜市場一樣熱鬧的河灘,現在空空蕩蕩,一塊塊燒得焦黑的地面,還有插在土里的零星木樁,顯示著這里曾有許多人駐扎過,幾個老人和小娃挎著籃子在其間低頭尋找可用的東西,一位撿了塊帳篷布的老人蹣跚著走過來,看了看阿桃幾人,指著河的上游道︰「是家眷吧,走啦,走啦,天剛亮就走啦,往那邊走啦」
阿桃靜默,細小的身影站在一塊焦黑的土地上,從河面上來的熱風吹著白色的面紗,她久久不動。
「姑娘,咱們再想辦法。」武丫兒紅了眼眶,輕輕拉著那被風吹起的粉色衣袖,「姑娘,你不是說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嗎,總會有辦法的。」
「是啊,咱們再想辦法,兵營那邊已經看到了杜府的鐵牌,不敢讓大叔受罪,咱們有想辦法的時間。」鐵牛抱著雙臂靠在車轅上,用腳刨著黃土,被人這般閃了一下,心里多少有些憋屈。
「姑娘……?」武丫兒見阿桃一動不動,有些急了,生怕她急火攻心病倒,使眼神給李永年,想讓他幫忙勸勸,或者出個主意,結果那個肚里有墨的家伙卻慢慢走向了河邊,一個字也不肯說。
正氣得跺腳,一只瑩潤幼瘦的手輕輕拍在她的胳膊上,耳邊一聲輕笑之後,是阿桃從容如常的聲音,「你和鐵牛吃些東西,我去和永年說幾句話,不用擔心我,天又沒有塌下來。」
河邊的李永年听到這話,嘴角微微勾起,眼里流動著一個少年不該有的滄桑和堅毅,對他來說,現在的困境根本算不得什麼。
「能不能想辦法把這個交給我爹?」阿桃走過來,解下裝有小白血淚的荷包。
「當然能。」李永年看了阿桃一眼,接過荷包捏了捏,呂毅這一個月來氣血恢復速度快得驚人,多少年形成的干枯臉色竟然神奇的紅潤起來,像是年輕了十歲,他不相信阿桃每天早晨給呂毅喝的只是一碗糖水,如今看來就是小瓶里的藥了。
「你放心,我會親手交到大叔手中。」他把荷包小心的收在懷里。
「你也要注意安全,那是兵營,不是……呂府的庫房。」阿桃這話讓李永年輕笑起來,「原來小多已經和你說了,說起來那兩根紫丹參,真是不應該還回去,大夫人她過分了。」少年的目光徒然變冷。
「帳總是要算的,只是早晚的問題。」阿桃目光也很冷,笑了笑,又解下裝銀子的荷包,「那個藥一天一滴,這些銀兩給我爹在營中打點,告訴他不要省銀子,只管先把腿養好了,還告訴他不用擔心我,我這邊能照顧好自己。」
沒有哭泣,沒有無措,李永年看著不到自己肩膀的小姑娘,眼底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和欣賞,「你也不用擔心,大叔見得多了,不會有事的,他能照顧好自己,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見得多了……,阿桃仰頭看了一眼李永年,她一直心存好奇,從呂毅對李永年的態度來看,他是完全信任這個少年的,有時候就像是一對父子,每每看到他們默契的眼神,她都要浮想聯翩,此時借著話頭,不免問道︰「你和我爹……」
「你爹是我的救命恩人。」李永年給出這個答案,但很明顯,不只是這個答案,阿桃見他不想多說,也就不再追問,她自己也有不能告訴人的秘密,要是能說的事,呂毅早就告訴她了,她只要知道,這個人最值得信任就好。
「我明天會回來。」李永年把銀子也收好離開,阿桃目送了一段,然後把手伸到幃帽里,對著河面啪啪拍了好幾下,吸了一口氣,走向馬車,沖著車上大眼瞪小眼的兩人一揮手,「咱們回城」
語調有力,充滿斗志,武丫兒和鐵牛相視而笑,同時松了一口氣,剛才兩人都沒心思吃東西,如今見阿桃沒事,都覺得餓了,于是在武丫兒嘟囔鐵牛太能吃的抱怨聲中,馬車快速的駛向城里。
沒有呂毅在家,今後的路必是險阻多多,可是大夫人再厲害也是人,是人就有弱點。
她不願意斗,不等于她不能斗、不敢斗。
這麼想著,阿桃心情輕松不少,靠在搖搖晃晃的車壁上,繼續思考如何才能讓自己強大起來。
從廚城門到京兆府,走杜門大街,正好經過尚冠商肆,那破敗的門臉和看不出字跡的酒旗,提醒著阿桃還有酒坊的事懸而未決。
酒坊門前站著一個小伙計,踮腳伸脖的張望,看樣子在等人,看見西邊來的那輛馬車和那個黑塔一樣的車夫,眼楮一亮,遠遠就招手喊,「鐵牛哥,鐵牛哥」沒等車停下,欣喜的跑上來問,「小姐在車上吧?」
鐵牛點頭,詢問的看向小伙計,想不出酒坊里能有什麼好事,美酒比賽的資格在長安城里是沒有機會了,那三個城區已經評比完畢,掌櫃和派出去的人都無功而返,眼看再過幾天,酒坊就要輸給曲房大師傅了。
「阿桃小姐,桃公子的管事在坊里,一直等著見您哪」小伙計喜滋滋的看向阿桃,阿桃看了看門前那輛豪華的馬車,想不出那位管事來的目的。
掌櫃從穿堂里一陣風似的走過來,「小姐,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他後面,五六個師傅眉眼帶笑的站著,只有那個曲房師傅臉色不好,更遠處,隱隱有嘈雜聲傳來,是那種工匠干活時發出的聲音,不過比之前的要大得多,看過去,小院的方向塵土飛揚。
二十多名穿戴相同的工匠,正在小院里緊張有序的忙碌,刨木條的,上門窗的,鋪石板的,刷漆的,幾位上了年紀的工匠,正拿著阿桃畫的圖紙研究。
阿桃站在垂花門下,不停的眨眼楮,桃公子的二管事笑著看向她,「阿桃姑娘,這些工匠可以給你用一個月,有什麼活計,告訴那幾個老師傅就好,不是我夸口,能難住他們幾位的活計可不多,你有什麼想法盡可提出來,說實話,看到姑娘你畫的前堂那些圖紙,不只幾位老師傅感興趣,就是我非常想知道修繕出來之後是什麼模樣。」
是什麼模樣,就是改良版酒吧的模樣,可是那需要錢,很多錢,建築材料比她想象的要貴得多,只是修一個住人的小院子,就讓她捉襟見肘。
那管事看了阿桃一眼,手臂一伸做出請的姿式,進到廳里也不坐下,雙手一拍,就有兩個小廝抬進一個小箱子進來,看樣子還挺沉,放在地上,有個小廝將蓋子掀開退下。
剎那間白光晃眼,里面碼的是整整齊齊的銀錠,很有視覺沖擊力。
「這……」阿桃吸了一口,嗖的瞪大眼楮。
「這是我家公子借你的一千兩白銀,無息。」二管事微微一笑,「至于美酒比賽的資格,請姑娘放心,姑娘的桃花春必會出現在美酒大賽上,我這里預祝姑娘成功。」說完拱手告辭離開,留下阿桃慢慢的消化這接二連三的好消息。
三件事,不,四件事,桃公子都幫她辦了。
阿桃從巨大的喜悅中醒悟過來,追出去說了聲謝謝,二管事又一拱手,上車離開,很快就融入到車流中。
「哇」武丫兒蹲在小箱子旁邊,模著銀子絲絲吸氣,「這麼多銀子,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多銀子」起身撲向又進門的阿桃,「姑娘,這麼多銀子,我們有錢了」
跟在阿桃後面進來的掌櫃是見過世面的,他激動的是有了比賽資格,至于這一千兩還不能讓他忘形,再說是借的,抖了抖胡子,輕輕咳了一聲,對阿桃道︰「姑娘,這錢……」
一千兩銀子,一根五十年紫丹參就要一百兩,不過是十根參的錢,一座不錯的小院也要二三百兩,這麼一想,這錢也不多,阿桃壓下心里的興奮,對掌櫃道︰「先把這些銀子入賬,按計劃把酒坊裝修好……,不,還是等到比賽結果出來再裝修吧。」
有了一次教訓,阿桃不想冒險,掌櫃倒是極有信心,「小姐,郡里的比賽可是和區里不一樣,請的是天下名士,據說這次的主評是竹林七賢之首的嵇康,他超然物外,絕不會出現不公正的情況。」
阿桃想了想,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讓掌櫃安排好這些工匠的食宿,首先把小院子修好,然後打造那些能搬走的家具,至于門臉地面廊柱之類的還是等到比賽之後再修,掌櫃點頭。
快到晚飯時,鐵牛駕車將阿桃送回家,拐過呂府的東牆,就看院外停著一台青帷小轎,四個轎娘有力無氣的靠牆站著,好像等了很長時間。
「哎喲,我的好姑娘,你可回來了。」趙嬤嬤听到馬車聲從院里出來,滿臉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