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公主顯見極有依仗,在相國司馬昭權傾朝野的當下,竟然用質問的語氣和他的嫡次子說話。
桃公子抬了抬眉,輕輕的放下銀箸,用絲帕擦嘴的同時,抬起冷漠的眼皮。
眼皮下幽黑的眸光那麼一閃,公主就像看到了天敵似的,把視線嗖的移開,大概是覺得有些委屈,嘟起涂得鮮紅的嘴唇,見桃公子再沒有什麼聲音,惱火的沖杜七郎發泄︰「杜若水本公主在此你怎麼還吃喝不停我問你話呢」
說一句話跺一下腳,二管事看著光束里亂舞的灰塵,不由得直抽嘴角︰這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問我?」杜七郎握著琉璃酒杯,稍微舉了舉,像是喝多了似的身子微搖,杯里的水晶酒液也隨之晃蕩,「原來是新平公主來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不知公主屈駕到此,有何貴干?」
「本公主是來……」新平公主不知該怎麼說下去,狠狠瞪了一眼正在起身的白衣公子,好像在埋怨某人的不識趣。
「是在下失禮了。」杜公子故意歪曲了那道眼神,放下酒杯,認真的整理衣袍,走到地中間就要行大禮。
桃公子也湊熱鬧,起身站在旁邊,兩位少年鄭重的站在一起,就像是在朝堂上覲見皇帝似的,新平公主哪是讓他們行大禮,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不用多禮,不用多禮,我來沒有什麼事,就是……隨便看看。」
話音剛落,兩位公子就放下了手臂,各歸各位,絲毫不拖泥帶水。
新平公主見不得這種故意的疏離,本想甩袖離開,剛轉了半個身子,突然發覺被這兩個人帶到溝里去了,說了半天,這兩個人根本沒有回答她的問話,那人到底是什麼人呢……,新平公主目光閃爍,她相信,如果不是那個看不到頭尾的第三者,這兩位公子必不會如此待她,在城里時,他們可沒有這般生分。
按她最初的猜測,那人不是城里色藝雙絕的名伎,就是門下哄哏逗樂的清客,但是瞧著這兩人攆人的架式,讓她不得不往別的方面想,把賣藝的伎女想成了賣身的ji女,把逗樂的清客想成了柔弱的清倌。
必須要弄明白新平公主來了勁頭,平時風雅沒有什麼,要開戰時可就有些過分了,這事弄清楚也算是握了個把柄,想到這里,轉過身子笑嘻嘻的道︰「舞陽哥,你別那麼冷淡好不好,讓我都沒有辦法開口了,招待我一頓飯總可以吧。」
公主的要求沒有法拒絕,畢竟等級擺在那里,二管事招呼小廝進來,把座位重新安排,公主上座,桃公子左首,杜公子右首,公主身份尊貴,用不慣別人的物件,她的隨侍流水似的進進出出,忙了有半刻鐘才退出,在有限的帳篷里留下無限的燻香味。
舞陽侯府里就桃公子一個男丁,又沒成家,唯一的老夫人又是居士,不喜吵鬧,宅院十分清淨,哪有這麼濃烈的香味,可憐的二管事被燻得直皺鼻子,以端菜的名義,拔腿就往小廚房跑,在途中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新平公主給貼身丫環使了個眼色,那個叫寶絡尋了一個借口出去了,桃公子和杜公子看在眼里,卻都當沒有看見,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小廚房里,灶火溫暖。
阿桃讓芳娘又炒了幾個菜,剛才吃了一半沒有吃飽,臀部壓在腳後跟上的坐姿不舒服,阿桃向來不喜歡,這次出門在外,特意帶了一張方形大桌面,即可以當飯桌,也可以當作面食案板,武丫兒找了兩個木墩子墊高,然後一個人一個小馬扎,舒服的圍桌開吃。
「于禮不合,于禮不合。」衛恆不肯就座,受不了這種沒有尊卑的做法。
阿桃看了他一眼,動手舀了一碗湯,「要是合了禮,你就應該到大帳那邊吃飯,這不是入鄉隨俗嘛。」卻也不勉強衛恆,讓武丫兒給他擺了一張小食案,「你自己找合適的地方。」
尊位自是正對門口的位置,可是衛恆坐在席子上才發現別扭處,阿桃比他高了半頭,和他說話時視線向下,帶著種睥睨的架勢,讓人覺得心里不舒服,那姑娘還故意挺直的腰背,眼看雙高出一截來。
「挺好,挺好,以後就這樣吃飯。」阿桃又伸了伸脖子,然後往衛恆腦袋上一瞄,嘴角帶笑的喝了一口湯。
這一幕落在掀簾進來的二管事眼里,心里鼓起一個老大的包。
在他心目中,主子將來的內院里必有阿桃一個位置,心里已經將小姑娘當成準主子了,哪能容得下這種場景,但他知道阿桃不好惹,生氣了誰的帳也不買,所以心里那個包都沖著衛恆炸開了,陰厲的眼神一掃,手指一點,「你,送一份飯菜到大帳里去」
武丫兒剛想張嘴,被阿桃在桌下偷偷踢了一腳。
對于琢磨不透的人,阿桃的態度是敬而遠之,遠不了的,就想法送之,送不走的就想法踹之,衛恆這個人,有些像是來監視自己的,如果能讓那位有些妖異的小公主認出來,他就不可能待在小廚房里了吧。
「你看我做什麼,手腳麻利些,大帳里有貴客」二管事抬起眉毛,有些不耐煩的大聲催促,把芳娘嚇得差點掉了筷子。
衛恆一笑,端起面前的食案,走到門口和二管事低低的說了一句什麼,二管事听了猛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接過食桌就走了出去,再也不那樣跋扈了,讓帳里的人大為驚訝,齊齊的看著少年。
少年動手給自己盛飯,好像自言自語的輕聲道︰「舞陽侯的二管事,竟然不認得我,這怎麼可能呢,我都認得他。」
阿桃听了眼皮一跳,難道桃公子和自己是一個想法,驅虎逐狼?
帳外,二管事端著食案穩步行走,心里卻嘆了一口氣︰這衛公子不知是老爺派的,還是世子派的,他待在小廚房里,還真是讓人寢食難安,可惜明面上卻驅趕不得,讓世子懷疑沒有什麼,讓老爺懷疑就不好辦了,他老人家有心稱帝,將來世子和主子必有一番爭斗,世子最近幾年鋒芒外露,重得老爺歡心,老爺已經開始舉棋不定了……
「二管事,還是讓我們來吧。」寶纓等在大帳門口,麻利的接過食案,進去討了公主打賞的話,光明正大的去了小廚房。
門房和廚房是小道消息的集散地,寶纓很清楚,她掀簾進門,目光向里掃了一圈,因為和想象的不一樣,微微有些怔忡︰這里人怎麼看著都這麼小,最大的好像都沒有及笄吧,那個少年伙夫也許就十五六,那個更小的還不到十歲吧。
還有,這些人怎麼長得都這麼水靈呢。
舞陽侯的廚娘伙夫都這般有姿色,讓她們這些出頭露面的公主隨侍情何以堪啊。
寶纓不平了,復雜的神色落在那一桌人眼里,都有點不知所謂,武丫兒聳了聳肩,起身到蒸籠旁邊又盛了一碗冒尖的白飯,回來泡了四大勺魚湯,呼哧呼哧吃得歡,阿桃垂著眼皮細嚼慢咽,想著衛恆和二管事說了什麼話。
凝霜幾個卻是看著寶纓,提防這位公主侍女突然發難,白荷上前笑道,「這位姐姐,可是還有什麼事?」
寶纓這才回過神來,從荷包里掏出六個銀果子,「我們公主很喜歡你們的手藝,這是打賞。」
花朵樣式,中間有福字,底部還有內造的字樣,每個值二百錢,這樣值得出去炫耀的小東西,卻不見有誰驚喜,寶纓眨了眨眼,壓下心里的詫異,笑道︰「那魚羹真是美味,不知里面放了什麼,竟然色如牛女乃……」
這是打听秘方來了?白荷推開寶纓的手,從湯罐里盛出一小碗熱湯,「姐姐你來嘗一嘗就知道,放了什麼都看得見,絕沒有別的。」鯽魚湯白的秘密在于熱鍋煎魚,沸水入鍋,白荷等于什麼也沒說。
阿桃心里暗笑了一聲。
那邊寶纓喝了幾口,嘖嘖嘴巴連說湯好,出了帳篷卻冷了臉色,陰著臉湊到公主身邊,「……咱們的銀果子,那幾個人根本不稀罕,听親兵們談論,那個長得俊俏的伙夫,不過是讓人幫忙端了下魚盆,隨手就賞了二百錢,那個更小的伙夫,竟然是伙頭……,還有,他們吃的飯食就是呈上來的,還要多兩樣菜,魚羹隨便喝,白飯隨便吃」
那般低賤的人,竟然敢吃的和貴族一樣,這只有一種理解,他們是桃公子放縱的,只有對極寵愛的人,才可以不加管束。
哼,果然有清倌,還是僮倌。
新平公主挑起了長眉,把懷疑的重點落在了婢女所說的少年身上,又吃了一會兒,意猶未盡的擦了擦嘴巴,對桃公子笑道︰「真是太好吃了,舞陽哥,我讓人把廚子叫過來,剛才寶纓去打賞,順便問了問羹里放了什麼,嚇得他們都不敢要銀子了,你讓他們放心,祖傳秘方都是家中之寶,我是不會相強的。」
沒想到事情峰回路轉,桃公子心里高興,表面上卻淡淡的道︰「不過就是廚子。」
新平越發肯定這里有問題,呵呵笑道︰「年紀輕輕就有這般高超的手藝,在外面打著燈籠都難找呢,舞陽哥你若是不重視那幾個人,不如就送給我吧,寶纓,把他們都請來」強調了都字。
阿桃看到寶纓進來就往衛恆身上瞄,生怕他跑了似的,後面還跟著兩個精壯的親兵,不由得有些幸災樂禍。
公主纏上來,看你怎麼辦
衛恆看了一眼垂眼皮的阿桃,猜她一定是在暗笑,他又看了看那兩個親兵,抬步當先向帳外走去,走得極穩當。
假裝鎮定的功夫,阿桃也是爐火純表,她也邁著從容的步子進了大帳。
本來以為是來旁觀看好戲的,結果一連串銀鈴般由遠及近的笑聲,一把將她推到了焦點的位置。
听著那熟悉的聲音,以本來面目出現的武丫兒幾個,都變了臉色。
阿桃還是通緝犯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