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小巧的赤金珍珠翅釵,分插在丫角髻上,好像停了兩只金色的小蝴蝶。
那金絲掐成的鏤空翅膀,稍有動作就微微輕顫,更因為是新造之物,顏色鮮明,有點兒光線便熠熠生輝,想不注意都難。
就是對這些女性用品向來粗心的呂毅也注意到了,他的眸子里映著一簇金芒,神色里既有剛從昏迷中醒來的迷茫和警惕,也有乍見愛女的驚喜和激動,顫抖著嘴唇說出一個你字。
含義頗多的停頓挑起阿桃無限的好奇心,脖子微伸,眼楮微睜,又是興奮又是緊張的等著听一個說不得的秘密。
別人的秘密听不得,有關這付身體的秘密必須听。
呂毅拖了一個顫音,沒有繼續說話,卻扯出一個慈愛的笑容來,「好孩子,長高了不少,長胖了不少,太好了,太好了……」他欣慰的看著女兒頭上那兩朵金蝶,以木匠無比精確的目光,很快判斷出阿桃在不見面的這些日子里長高了有七寸,臉蛋也豐潤喜人。
阿桃這才明白,呂毅剛才激動的根本不是金釵所代表的含義。
沒辦法,對于這個木訥爹只好直白些,拔下頭上的金釵,撅著嘴道,「听那掌櫃說十二歲才能戴金釵……」
呂毅露出歉然的表情,「只知道十五歲及笄,竟不知道還有這種說法……,趕明兒問問你李嬸子,不過要我說,這些小玩意,你喜歡戴就戴,不用管那麼多。」貌似對十二這一數字完全無感。
難道想多了?
可是他目光曾經頓了一下。
阿桃抿了抿嘴,低頭擺弄手里的金釵,心想這事不急,身邊的敵人遠比天邊的霹靂重要,再說這里是兵營,不好談論秘密,萬一這位半路的老爹是什麼大案的漏網之魚,被人听見可就麻煩了。
呂毅那邊看著沉思的阿桃,滿眼都是憐惜,有些事還不到說的時候。
過了一會兒,他咳了一聲,慢慢講了落水前後的事,最後道︰「害我的人,跑不了大老爺和大夫人,這事就不用追查了,查也查不到呂府身上,人家既然做了,就有充分準備,再說打蛇不死反遭咬,咱們心里明白就行。」
阿桃明白這個道理,要麼痛打,要麼別打,就好像知道衛公子壓下那件山賊案,她心里並沒有真正生氣,那些山賊沒有和呂巽直接接觸,都是有中間人傳話,那件事揭出來能否板倒呂巽尚是未知。
所以這次一樣不氣餒,握著金釵揮了揮拳頭,「報復的手段那麼多,不一定非靠著官府,他們又愛名,又愛錢,又愛勢,對于這樣三熱愛的人群,讓人下手的地方太多了,毀他的名,劫他的錢,奪他的勢」
小姑娘伸出細細的手指,「他們最近挺倒霉的,先說名聲,叔嬸那個啥啥不說,還有友情倒打一耙,毀了一個名士,天下人都不齒,他的名聲基本上是完了,仁義成了卑鄙;再說錢財,二小姐的嫁妝和大管家的贖金,里外里有三四千兩銀子,等于他白干十年;最後說權勢……,呀,這個根本好像沒怎麼動搖,他還是郡守。」
怎麼在權勢上做點文章呢……
小姑娘背手在地上踱步,不符合年齡的表情落在那嬰兒肥的臉蛋上,其間的落差讓人不自覺的想笑,呂巽忍了又忍,「什麼是劫他的錢,那嫁妝和贖金是怎麼回事?」
地上的人似被釘住了,呆了半晌,笑眯眯的坐回床邊,講了劫車的事,順帶把這一年半發生的事都講了一遍,把呂毅听得後脖頸直冒冷汗,直眼看著阿桃,半晌才道︰「你呀,怎麼能做劫道的事,還和陌生的官家子弟合作,這是授人以柄啊」
阿桃吐了吐舌頭︰「女兒知道其中的厲害,那些嫁妝一文沒要,我就是提出個想法……」眼見呂毅還是眉頭緊鎖,說起了別的,「爹,咱們有錢了,搬到洛陽住吧,不喜歡這些親戚。」
呂毅看了她一眼,搖頭嘆息了一聲,「你也知道懷璧其罪的理兒,洛陽更是水深火熱的地方,沒有根基去那邊,越有錢越危險。」
也是,阿桃敲著手上的金釵,發生微微的脆響︰「我現在倒是有點名氣,可是不頂用,我要是男的就好了,將來也可以出仕什麼的。」說是這麼說,真要是穿成男的,就不定她當時就去找閃電,直接再劈死算了。
呂毅見把阿桃難住,暗地里松了口氣。
阿桃還在認真的想著︰「……在別人的大樹下乘涼也不是長久之計,恩情不長久,利益易生分,最好自己有根基,那樣才踏實,呂府為何敢那樣,不就是咱們是小白人嘛,爹,如果咱家有人做官,他出手怎麼也得考慮下」
就像有人打開了水閥,河水清泄而下,阿桃思路開闊,目光雪亮雪亮的,刷的盯緊家里唯一的男丁——老爹呂毅。
木訥的男子被嚇得不輕︰「阿桃,進官場有一套程序,爹家世敗落,名氣全無,中正官听都沒有听說過,不可能走舉薦的道路……」
阿桃拍手,露出齊齊的小白牙︰「敗落可以復興,名氣可以打造,爹,你就說你願不願意出名吧」
呂毅目光一閃,如果有了根基,阿桃的將來會有保障,本來尋求呂府的庇護就是為了她,只是名氣哪是容易打造的,「爹只是識字而已,文章歌賦不通,琴棋書畫拿不出手,清談更不用說……」
阿桃咯咯的笑起來,「爹,文不成還有武呢,這不是要打仗了嘛,立戰功才是最快的途徑。」
呂毅扯了下嘴角,心說憑著呂氏嫡男的身份,在兵營里倒是可以當個百夫長,除了靠人頭個數立功,怕也沒有更多的途徑了,而現在恰恰重傷末愈,使不出多少力氣來的時候,那些攻城掠地斬敵將奇襲之類的大功,和一個末流小官肯定沒有關系,有樣的機會,必是要留給那些正經的高門子弟,來打仗的文臣武將,哪個不是帶著好幾個兒子來的。
想是這樣想,但是沒有表現在臉上,他不忍心挫敗阿桃的積極性,那雙眼楮異常明亮,好像戰功已經是她的囊中之物。
阿桃確實胸有成竹,在清風老道那里得來的符紙,不知道是哪位先輩用拼音寫下了這場戰爭的一個大概,雖然沒有詳情,但是那幾個轉折點卻寫得清楚,她只需等著,見機行事就可以。
當下笑道︰「爹,這里是桃公子的大帳,戰功的事不急,一切等傷養好再說,我去捐糧,回來給你講,那些小姐們是怎麼失望的。」
阿桃笑眯眯的離開了,那兩支金釵想事時松了手,留在了床邊。
天光從帳篷透進來,小小的金釵光茫流動,脆弱又華美,呂毅看著看著,不禁嘆了一口氣。
金釵之年……
遲慧不好,早慧也不好,這孩子兩頭佔,就是不能平常些。
沒有什麼人幫襯,她還是過得不錯,看似凶險的風浪,她也都挺過來了,還闖出了不小的名聲,不管這里面是人為,是巧合,是天意,總之能當得不錯兩字,有名也有財,並且知道收留無依無靠的流浪兒來培植自己的力量。
憑借她現在的名氣,不用靠著呂府的名頭,也能有個不錯的姻緣。
如果自己再立軍功,有個官餃,將來的選擇面會更大一些,無論發生什麼,都進有退,至少能平安終老。
阿桃那個孩子,並不是一個隨口胡說的人。
呂毅越想越興奮,覺得自家有根基才是正理,眼楮盯著金釵,很認真考慮起立軍功的可能性來,沉思的臉上,哪里還有平時的木訥。
那邊阿桃已經到了捐糧現場。
鐘寧怕桃公子幫助阿桃,特意派人盯著糧倉,听說並無違規調動,笑眯眯的坐等阿桃來借糧。
新平公主花高價買了萬斛糧食,听到用去九千五百兩銀子,嘴張了半天都沒有合上,然後摔杯子喊一個莊園的錢沒了呀,周圍的人都勸她,不是總有戰事,這也是賺名氣,能說一輩子,也不算虧,再說皇帝也會賞回來,再再說還能看個樂,那個阿桃就捐不上雲雲,所以這位公主攢了一肚子損詞,就打算等阿桃捐不上時爆發。
除了這兩位貴女,其他本地小姐也都是看戲的心思,扶風郡守之女還帶著一絲冷笑,衙役就在周圍等著,不管阿桃怎麼風光,終是要被裝進囚車帶走,眼看日頭升高,糧食也清點了一半,新平公主斜眼問道︰「阿桃,怎麼不見你的糧呢?」
阿桃一笑,「小女來自長安,當然要和長安捐贈的糧食一起來了。」
話音剛落,就有一隊馬車急駛過來,頭車下來一人,白衣如雪,廣袖翩翩,驚艷人眼,正是學了七郎打扮的杜萱,她身後望不到頭的牛板車,每輛車上都插了旗,上面寫著是誰捐的。
杜萱興奮的過來報告呂府的消息,「接到你的信,我和司馬敏也開始組織捐糧,這種事郡守府當然不能落下,你都捐了四千斛,她們就捐贈六千斛,大夫人估計恨死你了,剛能起床又倒下了。」
阿桃咧開嘴笑起來,「可不能恨我,這事是新平公主提起來的,我也是被迫的。」
杜萱壓低了聲音,伸出三個指頭,「我和七哥賺了這個數,你呢?」
阿桃笑著伸出一個指頭,然後指著不遠處一位獨坐的小姐,「阿萱,那位鄧小姐你熟悉嘛?」
呂毅能不能立大功,就看這位鄧家小姐的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