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望月軒,覓蘭連忙過來服侍我月兌上的披風,觸手之際微微有一瞬間的停滯,眼底亦有一絲驚異劃過。我將她的舉動一並收入眼底,心底默默嘆息,她終究放不下。覓蘭不語,低頭輕輕拍去披風上殘留的雪子,雖有遮雪小傘為我遮擋,但肩頭仍然覆上了一層銀白。我與魏錦靜默無言半晌立于風雪之中,他心意我已了然于心。他離去時那清淺一笑,眼底卻蘊含著深不見底的沉重。皇宮……于我,于他,何等不是深入骨髓的沉重
我本不想做解釋,又憂覓蘭多心,只對她道︰「方才在路上遇見了魏大哥,隔日待他來的時候再將披風歸還他吧。」
覓蘭明白我語中所指,勉強一笑,方道︰「也不知可是年歲大了,記性總是有些不濟,奴婢過會子再知會翠兒一聲,讓她幫忖記著。」
我輕輕嘆一口氣,「倒是真不記得了也是好的,只怕你越是想忘卻越忘不掉。」
覓蘭雙目瞬也不瞬,只看著我靜靜道︰「總有一天會忘得干淨的。」
偶爾想起,也在思慮自己的決定可是真的正確。當初極力反對亦是以為魏錦與趙妤茹兩情相悅,心底必定再容不下覓蘭,我一心想替覓蘭尋一戶好人家,不求富貴,只求一心人,終究是舍不得她去做妾。事後得知魏錦心意,覓蘭亦是隱約知道一些,然而我卻只得小心翼翼,不敢輕易踫及,只怕傷了大家情分。本想試探覓蘭如何作想,卻見她心意如此堅決,也只得由著她去,再不做深勸。
天色向晚,暖閣外連綿的雪依舊簌簌的下,只讓翠兒在殿里點了幾只燭火照明,偶爾發出「 啪」響聲,越發顯得殿內深遠寂靜。這樣太過寧靜的夜晚,心中反而生起愁緒。忽然記起昔日百般無聊之際阮暨岑專程命人打制了一支羊脂白玉笛替我解悶所用,便命翠兒取了來。
我自病中很少再有這樣的心思,念頭一起,覓蘭翠兒她們自是不敢有半點怠慢。執笛于唇邊,卻終究半晌無音。猶自記起淢湖湖畔阮暨岑以葉吹奏的《同心》悠揚婉轉,情思旖旎。而下殿閣孤寂,卻無半分當日的情懷。我不禁懷想,與其這樣強抑心底惆悵,倒不如隨了自己的心意,曲由心生,調起曲成。春去春來,流年似水,如此的蕭索落寞流露的卻是自己隱藏的心事。
心思低迷,唇下吹奏的笛音卻是越發的微涼淒澀,續續間已是咽咽隱隱調不成曲。正欲收調停曲,殿外傳來輕輕的扣門聲。
翠兒急忙過去,只見小順子撲了一身的雪在門邊恭謹候著。翠兒忙讓他進來,他卻推辭不肯,朝我躬了身,道︰「奴才來給福晉傳個話,今兒個王爺興許晚些才能過來,請福晉早些歇著,不必等了。王爺命廚子給福晉煲了滋補的湯,過會子便送來,讓奴才囑咐福晉千萬喝了再睡。」
我點點頭,吩咐小順子帶上一件厚實的披風給阮暨岑,便讓他去了。
覓蘭攏了手爐過來,在我耳畔輕聲說道︰「王爺這些時日來得倒晚,昨個兒夜里書房的燈便是燃了半宿才滅的。」
鎏金的琺瑯手爐雕刻精美,腕上的玉鐲不經意與手爐觸踫發出清脆的「叮鈴」響聲。我連日里甚少出門,只叫覓蘭多留心些。阮暨岑日日雖來,卻越發不能定時,時有來時已是深夜。
我曉得覓蘭的意思,阮暨岑向來對朝事不置于心,然而近日往來王府的人舉手投足之間頗有穩健之風,絕非一般市井人士。思及此,我自己也是大為疑惑。于是起身往軟榻邊去,覓蘭過來伺候我坐下。便听得門外有下人送來補湯。
覓蘭移了一盞燻籠在我腳下,不覺含笑道︰「王爺便是再忙,心思始終還是在福晉身上的。」
我順勢在湯盅上拂手一模,溫度恰好正適入口,心念一轉,親自端過湯盅,讓翠兒替我準備了斗篷便往書房去。我不欲太多人跟在身邊,只帶了覓蘭同行。
陡然走出暖閣,夜里合著雪子的空氣此刻聞起來越發的寒冷刺鼻。我雙手護著湯盅一味朝書房去,覓蘭一手撐傘一手掌燈緊緊隨在我身側。
才至書房外,便見小賢子一路小跑著趨上前來,向我叩了安,道︰「這麼大冷的天,福晉怎麼來了?奴才這就去向王爺通傳一聲。」我見小賢子面色雖是如常,但眼楮里卻透著慌忙。然而書房外除了小賢子,還有幾個下人守著,顯然是不許有人私下靠近的。
我將手中的湯盅微微抬高了幾分,和顏悅色道︰「方才小順子來傳了話,說王爺還忙著,便心念著過來看看。眼下王爺正忙著議事,我也不便過去打擾,你替我把湯盅送進去便好。」我作勢朝書房看了一眼,看似無心問道︰「可知王爺書房里都來了些什麼人呢?」
小賢子微有難色,遲疑片刻才道︰「是內閣學士鄭道卿。」
我心中遽然一緊,嫌惡感自心底而生,手里的湯盅幾乎要拿不穩。我雖然心有準備,卻如何也沒猜到竟會是鄭道卿。覓蘭急忙接過湯盅交給小賢子,含笑對我道︰「福晉身子尚未大好,出來有些時辰,也該回了。」
我凜了心神,點點頭,對小賢子道︰「只對王爺說我來過便好。」小賢子面色似也輕松幾分,朝我躬了身便去了。
腳下虛浮無力,只由著覓蘭領著麻木的走著,已不知是如何回到自己殿里的。驟然失子,雖無真憑實據,與淑妃卻如何也月兌不得干系。我尚在病中,沉溺在切切的思子情懷里不可自拔,然而孩子的父親卻如同無事一般與鄭道卿往來頻繁。雙手一陣陣的發涼,心搜腸抖肺的疼,空落落的難受。
翠兒見我失魂落魄的模樣,又見覓蘭一臉的苦色,心中著急,卻也不敢多問。手踫到我的手有令人顫抖的涼,忙攏了手爐在我懷中。手爐的溫熱自掌心延入全身,然而痛心與失望猶如萬年寒冰如何能被這點溫度融掉。
夜里迷迷糊糊,似夢似醒,隱約仿佛听見有孩童嬉笑的聲音,一邊笑,一邊喚我娘親。我自夢中驚醒,才發現厚實的錦褥已被潤濕了一片。再沒有半分睡意,起身立于窗欞旁,殿外茫茫只是一色蕭條的白,心底亦是這樣的顏色。這樣淒寂的景象,頓然心生微涼,然而徘徊不定的心意卻已是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