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智幾乎在一瞬間凝滯,浩蕩的大軍已然逼近,退無可退,在玄武帝將我看清之前,才驟然回過神來,甫的伏身跪倒在地。
我不知道在兩萬兵將前扶跪四個女人一是個什麼樣可笑的場景,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日央的日頭不若晌午那般毒辣,然而我身上單薄的衣裳早已經被汗水沁透了料子,緊緊的粘在身上。
大軍在十米開外停下,我甚至能感覺到玄武帝犀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極力克制著身體的顫抖,心卻漸漸往下沉,仿若一直沉到了陰暗的渾河水底。
他……認出我來了?
我幾次三番都有拔腿逃離的沖動,但終被理智控制著自己,此刻決對不能自亂陣腳。
有鐵蹄嗒嗒踏泥奔馳而來的聲音,「嘶」一聲馬嘯,在我面前勒馬停下。
「前方何人擋路……」
我倒抽一口氣,這個聲音——方忠
不能應……不能應……這一刻腦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唯一的意識。
頭埋得更低些,掌心似乎快要捏出水來,全身的肌肉因為繃得太緊而感覺絲絲抽痛。兩萬兵丁卻無一聲細響,靜得讓我忍不住心悸。此刻我若應話,定逃不過玄武帝的耳朵。
「哧哧」身前的馬兒發出不耐煩的鼻響,開始躁動的抖動起前蹄健碩的肌肉。
方忠勒著馬韁,馬兒在我面前「嗒嗒」踏蹄,他盯著我謹慎掃兩眼,高聲再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若是再不應話,視如刺客處置。」方忠顯然也快失去耐性,我們若非婦人,此等情形早已被他命人拿下了。
我心里冰涼,雙手緊緊握成拳。回去麼?繼續去做任人執捏的棋子?難道我窮及一生還是不能擺月兌趙芸兒這三字的束縛我已著實不願再去回想那些身為「趙芸兒」的往日。
自知已經沒有時間再容我猶豫不決,我不能去試探方忠的耐性,若是等同刺客處置,便真真只有死路一條了。心仿佛被人用手狠狠掏空,冷風呼呼的往里灌著。
罷了,罷了……
我狠下心來,認命的直身抬頭,薩珂姆忽然驚慌失措的一邊抱住安幸,一邊惶恐驚道︰「我們不是刺客,我們不是刺客……」她一個勁的重復這一句話,聲音竟大得驚人。
方忠勒馬側身向她,我心中一動,復趕緊垂下頭去。
安幸畢竟只是幼童,哪里見過這等陣勢,早已嚇得抖若篩糠,如下又見薩珂姆驚懼嘶吼,哇一聲哭出來,一時之間哭聲喊聲震天。
蘇塔村駐軍的兵卒已然在村口列隊完畢,副佐領越眾而出,臉色峻寒。「末將率左右翼前鋒營先軍五百恭迎聖駕。」他飛快看薩珂姆母女一眼,面色凝重,「村民驚駕,末將甘願領罰。」
我低垂著頭,額上的汗水沿著面頰墜在干涸的泥沙中,印出一個個小小水跡。玄武帝馳馬緩緩向前,馬蹄聲一下一下似踏在我心上。
「副佐領並未犯錯,又何來領罪之說。」他的聲音雖淡然,卻透著君王獨有的威嚴。
玄武帝此言一出,已無責怪之意,方忠心領神會,大聲朝我們道︰「還不快快退下去。」
我暗暗吸一口氣,定一定神,強撐著有些僵硬的身子,連忙起來低頭退于旁側,態度極是恭謹謙卑。薩珂姆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楮飛快看一眼方忠,抱著安幸半爬半走退到一邊。
方忠駕馬飛快奔退回玄武帝後側,一聲令下,兩萬兵丁列隊向前。我低垂著頭,雙眼緊緊盯著地面,只希望走得再快些。
副佐領驅馬在方忠身邊低聲說幾句話,旋即歸于隊列之中。
方忠恭聲道︰「啟稟皇上,將士們晝夜行軍,可在蘇塔村就地駐營稍做休息,明日清晨便可東進……」
玄武帝聞言略作思付,允了方忠提議。
騎兵列隊整齊,玄武帝身側除了方忠似乎還有一人。我一徑只低著頭,不敢抬起半分,亦無興趣知道是誰。
那人忽然勒馬前驅幾步,驟然翻身下馬,「請皇上準臣弟先率部分兵力前往邊寨。」
我耳中轟地一響,直如打了個響雷一般。再顧不得其他,飛快抬頭,目光所及之處,只見阮暨岑穿著月色底海水藍團紋蛟龍出海袍,腰間系套著暗紋皮革劍鞘佩劍,身上卻蘊含著他特有的儒雅之氣。他的眸色幽深,靜靜的凝立在那里。
我心跳陡的一滯,一直以為隨軍出征的除碩親王外再不會有第二人選。
邊寨……他竟來了……
阮暨岑因私自回京方過禁足之期,此番隨軍出征不知又是費了多大的力勁。禁不住懷疑自己留書出走的決定是不是太自私,心中有一股滾熱洶涌激蕩,只覺得一直抵在心頭的那束堅冰似乎也要被這樣的暖流沖擊得即刻化了。
方忠下馬勸阻,「邊寨已然在前,王爺又何必爭在一時?況且將士馬匹已是極為疲勞困乏,如此急進並非益選……」
「張賢率領的將士已經在此休軍多日,並無此番顧慮,一百兵丁足矣。」阮暨岑執意而道。
玄武帝置身馬背之上,至高而下俯視阮暨岑,沉凝半刻,方道︰「方忠所言不無道理,六弟不必急于一時。」
日央的陽光照在阮暨岑身上,映在地面之上的是淡漠色的柔美弧度。他愴然一笑,暗啞低聲︰「臣弟今日前往邊寨,只是一絕心中念想,便是明日戰死沙場又有何妨,亦今生無憾。」
我幾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是在與玄武帝做交易麼?什麼一絕心中念想?什麼戰死沙場?他此次隨軍,究竟向玄武帝允諾了什麼
我怔怔看著,玄武帝極淺淡的一笑,「朕便要看看六弟在戰場上有何等威風。」
心中一陣悲涼,一切已成定局,再沒有挽回的余地。
終究是錯了……錯了……
陽光那麼強烈,灼痛我的頭腦,我已然不知道是被覓蘭怎樣扶著回了家中。天色漸暗,天空竟飄起細密的雨絲。
我無力地扶著牆,喉嚨一陣陣發癢,難以抑制的開始咳嗽起來,一聲聲不絕于耳,似要咳得撕心裂肺一般。
覓蘭面色擔憂,取過一杯溫水給我,我一口氣喝下,咳嗽才稍微緩下一些。
薩珂姆回來,飛快掩了房門,謹慎地四下看了半晌,才將懷中藏得隱秘的包袱遞給我,慌忙道︰「他們大約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就要出發了。」
我默默接過包袱,拿起小剪將及腰的頭發猛地剪去一半,在頂挽一個髻,一語不發的換上普通兵卒的軍服。
覓蘭眼淚婆娑定定看我,「小姐,你身邊如何缺得貼身的人……」一語未盡,已盡哽咽。
我見覓蘭如此,心下也是不舍,然而此番前去,凶吉未定,薩珂姆自軍中偷出一件軍服已極是不易。強忍了片刻心下悲哀,方緩過神氣勉強道︰「我一人混入軍中已非易事,如何還能帶你同去。」我停一停,將腕上手鐲撥下給她︰「這是我出嫁時娘親給我的,如下交予你替我保管。待明日大軍走後,你便與薩珂姆母女離開這里,去找翠兒,她定會安排妥當的。」
覓蘭還想說什麼,我卻不欲再听,也不欲再看,轉身出門隱入夜色之中。
一百兵丁列隊整齊,阮暨岑一人驅馬在前,快步前行。我躲在暮色的陰影里,趁人不察,飛快沒入最後一列隨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