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郁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第一卷,嘉霖桃氏,卷首題
第一章不合邏輯
初夏的風歡快吹拂,飛檐四角墜掛的青銅風鈴叮鈴鈴鬧響。寬闊院落里,百年銀杏樹上幾只長尾描眉鳥婉轉啾啁,仿若在與風鈴相較,誰的歌聲更為悅耳些。
如前幾日,紅木鏤花雕的古老門窗都敞開著,金沙般的陽光成片成片灑落進屋,璀璨生輝。書房臨窗的厚重桌案前,一個女童微微探腰,熟稔將上好宣紙鋪展,執筆接著作畫,但忽地又神游太虛。
女童不滿七歲,身穿上等水綠綢衣裙,臉龐圓潤粉女敕,眉眼秀美,發梳世家千金常見的雙寶髻,式樣渾圓巧致,由海藻般柔軟的綠絲帶扎束。
風不停歇,長長的絲帶便不停歇嬉戲翩舞。
似是感受到陽光照過來,她回過神,挪宣紙避開金沙光輝,呵氣運筆作畫。眨眼,雪白紙上多出一團墨黑,線條粗細不勻,依稀是張少年的臉,面目五官扭曲。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眉頭擠出煩悶,疾筆打出個臉盆大小的「×」,狂不狂,草不草,將少年的臉毀去。
「果然,我沒有書畫細胞!萬惡的桃老爹!萬惡的老古董西席!憑什麼一邊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一邊要求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必須樣樣精通!不合邏輯!思維矛盾!」女童猛拍案,把畫紙揉捏成團,傾斜四十五度擲向窗外,劃出一條憤懣拋物線。此怒未平,又毅然指向藍天,好像雲端有人拖欠她十萬貫錢財。「死老天,我不過悄悄罵了你十六年,就把我的靈魂轉移到這個詭異世界,你俯瞰天下萬物,竟然如此沒器量,我鄙視你!我要拔光你的胡子!」
話音落,鄙視的手勢收,一陣匆匆腳步聲傳近,與女童略帶悲傷的語調,齊同打破院落靜好。
「小姐,方先生來了!」一名約莫十歲,穿著綠衣水羅裙的清秀小丫鬟,從院門處飛快跑進來。見滿地紙團,喘息聲一滯,顧不得擦拭額頭的汗珠,緊忙彎腰撿拾紙團。
女童臉上的憤懣收斂,撇撇嘴,溫聲道︰「碧凝,別撿了,我故意扔的。你離門口遠點,馬上有好戲給你觀賞。嘿嘿,記著捂緊嘴巴,可別再把我們可愛的老鼠鄰居嚇昏過去~」
碧凝滿臉疑惑和好奇,听到老鼠二字卻是閃白了小臉,幾乎沒有猶豫便听從吩咐,將懷抱里的紙團抖落回地面,走到女童身後。
適時,屋外響起兩聲干咳。
女童深吸一口氣,老古董來了!當機提筆,在裝滿到快要溢出的硯台深蘸一大口墨水,唰!一個凌厲甩袖,將毛筆如暗器般甩向門口。
「啊!」碧凝盡管已經有所準備,但是見墨筆暗器正中西席衣襟,驚聲還是從堵嘴的指縫里溜了出來。
書房牆角低「吱」一聲,一只皮毛雪白、兩耳又大又圓的古怪大老鼠猝然昏倒在洞口,已是不知第多少回靈魂出竅。
「桃瑩瑩!你作何解釋!」西席方行之年高望重,哪里見識過如此飽含心意的迎門禮,剛且瞥見滿地紙團,露出期待的面孔,經此變故,頓時吞鐵般黑沉下去,下頜一把白花花的山羊胡子置之暴風驟雨當中。
桃瑩瑩愣了下,她忽然感悟到藝術的美妙——老古董胸前暈散的墨漬,青底黑花,國風濃郁,呼應亂顫的山羊胡,正是動靜色彩完美結合。
也許她雖沒有藝術細胞,指不定卻生了雙鬼斧神工禁忌之手。好不感動!
「哎呀,先生您什麼時候來的!看學生我,一時沉浸書畫入迷,竟忘了時辰,真該教訓!可是啊,學生適才忽然靈感將至,卻生生不小心將毛筆甩了出去,哎,真是可惜!學生都已深深預感,一幅曠世驚天大作即將完成,就這麼哎~!」桃瑩瑩扼腕,嘆息之聲,余音繞梁三日不絕耳。
「真有此事?」方行之來嘉霖桃府已有半月余,眼前這個破格收下的幼小女學生,雖破天荒的頑劣不堪,但異常聰慧早熟,悟性比曾教導過的所有學生皆強不弱。他臉上雖不悅,心中還是很喜歡的,一直有所期待。此刻,他見桃瑩瑩說得情真意切,不像撒謊,又有一地紙團作證,心中不禁激動,還真對那幅未能降世的曠世驚天大作生出好奇。
「真的,比珍珠還真!」桃瑩瑩對天發誓,隨即又長嘆一聲,指著滿地的紙團哀怨︰「先生您也看見了,不是學生不勤奮,更不是學生不能吃苦。但作畫不似切瓜砍柴,不是光靠蠻力,抑或煮粥煮飯、熟能生巧就能完成的。您應該知道,繪畫是門藝術。藝術是什麼?藝術是將偉大不朽的、驚世駭俗的靈感,通過神靈選定的妙手展示給眾生!那些以為憑借蠻力或熟能生巧來完成作品的人,根本就不是藝術家!因為,他們的作品里沒有靈魂!只有那些通過神靈選定之手留下的作品才擁有靈魂,他們才是真正的藝術家。那麼,藝術家能批量生產嗎?怎麼可能!他們是神靈選定的少數人!」
桃瑩瑩停頓,讓驚訝的方行之粗略消化,喝口糖分過量的溫茶水,緩緩引導下文︰「先生,您身為被神靈選定的少數藝術家,定能明白,學生只是一個可憐的與藝術無緣的普通人,即使通過熟能生巧訓練,也創造不出真正的藝術!但先生不同,您熱愛藝術,懂得藝術,生有一雙藝術之手,您手中的毛筆隨意一揮,一幅偉大的作品就地誕生,您才是真正的藝術家!學生明白,您想將領悟到的藝術真諦一代代傳承下去,可是您不能忘了,學生只是一個不被神靈看在眼里的資質平庸小輩,根本不適合作畫,即便勉強揮筆,作出的畫也只有一副空殼軀體,無法傳神,更無法入您眼。所以先生,既然如此,您長痛不如短痛,干脆放棄學生吧,這不僅為了真正的藝術,也為了您的繪畫傳承,更為了您千古流芳的大名,無一缺憾,完美無暇!」
說到這里,桃瑩瑩黑眼珠溜溜一轉,櫻桃小嘴彎起甜笑,兩頰結出粉粉的花蕾。「當然,學生雖然繪畫不才,但很願意在書法上有所突破。學生雖不敢打保票,但不出一年,不,半年,必定能從書法上為先生爭回臉面。所以先生,請您痛下決心,去掉學生的繪畫課吧!您放心,薪酬照樣拿!半錢不少!加銀子也完全可以商量!」
「這……」方行之面露猶豫,他被桃瑩瑩洋洋灑灑,一篇從未听過的藝術靈魂論唬住。也不能怪年事已高的他孤陋寡聞,這些古怪詞語听不明白實屬正常,因為桃瑩瑩借著前塵記憶,故意灌水忽悠他的。
「先生,不信您請看。」桃瑩瑩決定不給方行之思考時間,啟動鬼哭狼嚎必殺技。
執起上等狼豪筆,勾腕行雲流水,三兩下一幅畫完成。恭恭敬敬提起作品,一大張白勝雪的紙張當中,墨汁構成的所謂圖畫,佔總大小的不到一成。
「先生您請看,學生剛才靈感福至,意圖作出一幅百鳥朝鳳圖,可惜未生得一雙神靈選定的妙手,紀錄下來便成了這幅小雞吃米圖。哎!這如何是畫,簡直是暴殄天物,毀滅藝術!」
方行之目瞪口呆,臉色忽黑忽白,比見了母豬會畫畫還要震撼。
碧凝十分好奇,偷偷瞥一眼,當即如遭雷劈,漂亮的眼珠差點瞪出來。
「先生,學生腦海還有一幅神龍擺尾圖,您要不要過目?」桃瑩瑩提筆,猶豫是簡單畫只蚯蚓呢,還是反差效果明顯的小蝌蚪?唐伯虎點秋香是絕好教材,但提供參考的妙點子還是少了點,今天不得已,得自費腦細胞原創一幅「神作」。
「不必!」「不要!」調整好呼吸的方行之,以及悄然退避兩步的碧凝緊忙失態阻止。
「瑩瑩,我明白你的苦衷了。」方行之沉聲嘆息,似是惋惜也似是悔恨,「我二十歲赴京春試不第,郁郁不得志,此後以教書營生。四十余載,雖無建樹,卻也桃李遍布晉國,榮得世人尊敬,直至方才,我仍以一手丹青書法為傲。可近些年來,我被身外之物蒙蔽,再無你所說的‘靈魂’。桃小姐,方行之感謝你今日一番肺腑苦言,若非你一言點破,方某今生恐怕都無法領悟真正的意境。桃小姐,請恕方某造詣疏淺,無資格擔當西席之職,就此告辭了。」
深青色的衣袂灑然而去,一身傲骨雖猶在,卻比來時放下太多身外之物,所以背影挺拔了幾許,爆發出肉眼仿佛可見的光輝,較之年輕人所擁有的,更加精粹與通透。
桃瑩瑩吞咽糖分過量的甜茶,嘗出些許苦澀。
想想挺奇怪,為一勞永逸演場好戲,卻無形中往自己身上套枷鎖,她什麼時候起也不合邏輯了?不過再想想,她能來到這個有妖魔鬼怪的世界才是最大的不合邏輯,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碧凝許久才明白,西席方先生已棄小姐離去,瞪圓漂亮的大眼楮,結結巴巴膽顫道︰「小姐,老爺,會責罰……」
「好碧凝,再加兩勺糖。」桃瑩瑩把紫砂茶壺塞進碧凝懷里,嬉笑安慰,「不用擔心,方先生若有感悟,不會浪費時間拐去謹榮堂告辭,所以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爹不會知。方先生離開是遲早的事,有句俗話說的好,老的不去,年輕的不來,我們師生之間的代溝如此明顯,長期折磨下去總不是辦法,這不,今日他老人家終于懂得放下了,我們應該替他慶祝才對!哎,碧凝你猜,下一位年輕西席,是否會如‘上仙’一般俊雅月兌俗?」
碧凝听聞「上仙」兩字,仿佛再次看到那個身穿墨藍衣的飄逸男子,拋開頭腦里混亂的念頭,下意識垂首彎腰,發自深心的敬畏。不過,轉念回想當時小姐悲傷痛哭的模樣,不由咬緊牙齒,勇敢生出一分不恭敬,抬起頭,口齒連貫道︰「沒有上仙,小姐也能得償所願!」
桃瑩瑩抬眼望天,雲朵映入眼底,化作濃濃的憂傷和思念。「謝謝你,碧凝。我不會放棄修仙……」我會找出回地球的方法,與親人戀人重逢。
「小姐……」
桃瑩瑩朝碧凝感激笑笑,恢復七歲女童應有的無憂無慮。打個哈欠,出屋走向銀杏樹下的藤編躺椅,拿起石桌上翻扣的書卷,蓋在小臉上,偷得浮生半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