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這是哪里?」
火盆里的火舌突然 啪爆響,桃瑩瑩心神一顫,听見這陌生稚女敕的疑問,確定是從自己嘴里發出,體內億股血流作出誠實反應,惶恐地冰冷下來。她緊盯墨藍衣男子,因此沒有錯過愕然怔愣,似乎對方比她還要震驚。
裝失憶不妥嗎?記著大學舍友曾說,靈魂穿越醒來,都要靠假裝失憶蒙混過關,百試不爽的。
「我是林天元。」這個坐在床沿的年輕男子笑了笑,眸光里閃過某種情緒,快得難以捉模。他肌膚白皙,紅唇彎翹的瞬間,宛如紅梅迎雪綻開,清雅得如墨如畫,又仿佛出塵月兌俗,游離于世外。
近在咫尺,遠隔天涯。
桃瑩瑩驚疑不定,正想提問,腦海「嗡」地一聲炸開,大量陌生畫面翻騰,混亂無頭緒,猶如從天散落一地記憶相片,不知該從哪張拾起。
經歷了一個世紀,又僅或電光火石之間,幾片醒目的零碎記憶拼接出朦朧因果︰一個穿著淺粉衣的小女孩偷偷翻牆出玩,不小心從牆頭跌落,閉闔眼楮哇哇呼救,直到詫異地睜開眼,才發覺跌落在了林天元的懷抱里。小女孩瞪大好奇的墨色琉璃眼珠,問林天元是誰,收到一個宛如紅梅綻開的微笑。
異常清晰的口型在說︰我是林天元。
……
天亮。桃瑩瑩睜開雙眼,呆望床榻上方水柔綠紗帳,懵懂迷茫。
這幾日,反復夢見初來時的情景,林天元出塵月兌俗的身影揮之不去。
越來越力不從心,夢里夢外,逐步被這個與地球無淵源的陌生世界同化。
初來是在晉國新政兩百一十一年,二月十五,乍暖還寒時候,如今已初臨夏季。短短三個多月,桃府的變化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總的來說,因為她拜了「上仙」林天元為師,掛了個記名弟子,隨後桃老爹又請來丹青國手方行之擔當西席,使得桃瑩瑩的才名不脛而走,一夜傳遍嘉霖縣。後來,「嘉霖桃瑩瑩」美名遠播晉國京城,成為飯後茶余常備話題之一,給堪堪擠入晉國三流商賈世家的嘉霖桃氏,添得幾分名氣。
桃瑩瑩對自己的名氣一無所知,她除了一次未遂的離家出走和一次狗血的踏青出行,再沒跨出桃府大宅門半步。日復一日,每日早晨,她必定去謹榮堂給便宜老爹敬茶,而後回晶瑩園樹下狂啃史書雜籍,加深對這個陌生世界的了解。西席方行之來府後的日子里,她年幼時的頑劣脾性蘇醒,半個月內,三天兩頭吃不痛不癢的戒尺,殃及桃老爹也被方行之斥薄臉面。下午的時候,她喜歡去錦瑟園找便宜貌美娘親學繡花,幾個月「刻苦」學習下來,花沒繡出兩朵,練就一手結蜘蛛網絕活。
生活平凡運轉著,沒有因為桃千金的嬌軀被另一個靈魂鳩佔鵲巢而強行改變。
入夏後,南風不曾停止腳步。不知從何時起,晶瑩園里的長尾鳥喜歡上四角屋檐的風鈴,懂得取悅彼此。孤寂百年的銀杏葉忽然迷戀上悉悉索索慢搖,總在耀眼金光中,抖落一地細碎呢喃。
每日坐在樹下苦讀休憩的女童,偶爾迷失于這婆娑光影,一霎那,仿佛看盡地老天荒。
「滋——」
桃瑩瑩起床梳洗好之後,第一時間燒水,將滾滾冒泡的甜井水細細灌入紫砂壺,欣賞感受翠綠的干茶葉覺醒舒展,沁出月兌胎的喜悅。
茶水準備好後,最後一次和碧凝串通台詞,打個彼此熟知的OK手勢,捧起紫砂壺,兩人並排前往謹榮堂,途中有說有笑。
謹榮堂位于謹榮園,始建于兩百多年前,一直是桃氏當家宗主處理事務,接見來客重地。樓閣三層,黑瓦紅梁描金畫棟,屋脊裝飾上古傳說瑞獸,自然古樸,是晉國世家大族典型的建築風格。廳堂方正展闊,擺設雅致不流于庸俗,牆壁上的數幅精良裝裱字畫,都出自四百年多前被譽為「晉國一代名相」的桃謙。
悠閑走進謹榮堂,桃瑩瑩忍不住再欣賞一遍字畫,暗嘆便宜老祖宗桃謙才華卓卓,自己晚穿越四百多年,無緣一飽名相風采。
碧凝垂首跟在後面亦步亦趨,緊張得如同升堂受審——自那日桃瑩瑩初愈,性情大變,甜笑著敬上摻了迷藥的茶水,天生膽怯的碧凝從此烙下不敢靠近桃當家的心疾。
那是桃瑩瑩出生以來,第一次給親爹敬茶,桃當家受寵若驚永生難忘。貼身丫鬟小鳳從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每每見桃瑩瑩捧紫砂壺來敬茶,心里暗自發緊,生怕再喝出什麼問題來。
「老爹,您喝茶。」桃瑩瑩笑盈盈端茶杯,茶水清香撲鼻。三個月的經驗積累,她已能泡得一手好茶。
桃當家習慣了女兒燦爛笑容,每日早晨得見,心里說不出的舒暢,即便喝下的是白水,也能回味出甘甜。如今越看女兒越是聰慧,越是聰慧越是喜愛,近來偶爾回想今年早春時,女兒大逆不道給茶水里下迷藥,已不再如當初憤怒難息,心氣平和了許多。自然,他明白,女兒堅持每日敬茶,是為了彌補此等大錯。
「小鳳,你先下去。」
小鳳心里一緊,如臨大敵打量桃瑩瑩,猶豫著不動。「老爺……」
桃瑩瑩呵呵一笑,給自己倒杯茶,吹得半溫,咕嚕嚕一口灌下,頑皮吐出舌頭。「真苦,還是加糖好喝。」
小鳳心里又是一緊,她如何相信,一個文字尚認不全的嬌慣女童,竟輕易看透她的心思,還有意無意將見底茶杯示意給她看。
許是如桃府眾人所言,桃小姐因禍得福,脾性心性都往老爺夫人喜歡的方向轉變,是沾了仙氣的緣故。那麼這幾個月來,桃小姐有意無意表現出的異常聰慧,也定是由于仙氣吧。
小鳳退下後,桃當家開門見山問道︰「瑩兒,方先生真的是不辭而別,忽然就離開桃府的?」
立在桃瑩瑩身後的碧凝抖了抖,桃當家看在眼里習以為常,不以為意。
「老爹,有碧凝作證,真的是方先生忽然拂袖離去,前一刻瑩兒還在跟方先生討論書畫的意境呢。瑩兒對意境似懂非懂,苦苦思考,方先生循循善導,當時的氣氛很好呢,但就在瑩兒若有所悟的時候,方先生忽然轉身離去。這兩日,瑩兒反復自省,可是瑩兒愚笨,怎麼也想不出方先生不辭而別的原因。」桃瑩瑩心里其實挺愧疚。方行之的背影挺拔灑然,她設身處地自認做不到。
但也明白,方行之很有可能是少年三皇子派來的,要不任誰在京城吃香喝辣,承蒙貴族子弟們厚愛關照,怎麼腦袋犯傻,突然跑到京城人眼中的窮鄉僻壤之地——嘉霖城來了?這就好比首都知名教授跑去小縣城教課,學生還是調皮搗蛋愛逃課的孩子。
桃當家見女兒神色恍惚,心中倒也無疑惑。盡管方行之曾多次向他指責女兒頑劣,他頂著厚臉皮接受報怨,但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女兒膽敢將鼎鼎大名的方行之趕走,想來也沒有這等本事。相比之下,他無法理解,簽下一年教書契的方行之,為何不明不白一走了之。這是怎樣天大的驚聞,說出去誰會相信!
想當初,他給愛子請西席,方行之端的架子有多高!多少人就是想用銀子打造一副登天梯,老人家也未必肯露半張臉。半個多月前,他收到三皇子的書信,五日後,方行之到府,一時間,桃府蓬蓽生輝,轟動嘉霖城所有大族……
「瑩兒啊,你說爹好不容易將方先生請來,他卻這麼不聲不響走了,爹如何向你交待。爹本來還打算著,等你和方先生交情加深以後,接哲兒回府。可是,方先生他竟然……唉,這種離奇的事為何偏偏落在我們桃家身上!」
桃瑩瑩乖巧端茶遞上,笑如蜜糖︰「老爹,既然這事不能說出去,說出去也沒人相信,那咱們繼續請位西席,該咋咋辦。別人若是問起方先生,就說方先生舊疾突發,抱恙在身,只得邀來一直隱居的高徒代行授課。然後咱們找個‘年輕陌生’的面孔,大家都不認識,無人能懷疑,事情就順利解決了。」
「咳咳咳……」桃當家一口茶嗆在嗓子眼里,桃瑩瑩緊忙捶背,噓長問短。
一直膽顫心驚的碧凝,不由被這幅父慈子孝的畫面感動,雖然有種道不出的古怪。
桃當家平復劇烈起伏的胸膛,再看向女兒,神色顯得復雜。「瑩兒啊,自從你病愈後那段日子,每日跟在爹身後捧茶敬茶,爹心中的愧疚難再撫平。這一次能將方先生請來,一來為你,二來也為安撫爹心中的傷痛。可難料……罷了,我泱泱晉國,有名的西席多的是了,爹能為你請來一個方行之,就能請來第二個方行之,這件事就這樣吧。」
「老爹您不用急著請新西席,瑩兒先跟娘親學繡花,哪一日您遇到‘年輕’合適的西席了,再請來教瑩兒也不遲。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嘛,閑來無事陶冶一下情操,不能拿來當飯吃,瑩兒寧願專心向娘親學習打理家務,將來做個本分的婦人。」
這番話可把碧凝的嘴巴驚訝開了。若說大病前的小姐還有五分的本分之心,如今的小姐恐怕只剩下兩分不到,否則不會使計把方先生趕出桃府,在老爺面前反倒說是方先生不辭而別。
桃當家卻不像碧凝那樣知根知底,他被桃瑩瑩耗盡心血的長期表面工程深深欺騙,听到這番話,幾乎老淚縱流。心中嘆言,前幾日還頑劣不听教化的女兒,今日竟然長大懂事,老天爺垂憐桃家,嘉霖桃氏的未來大有希望了!
只是不知為何,理當開懷寬慰,笑容過後偏生出一絲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