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叔用夜明珠照著路,凌青琦跟在他身後,竟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酒香,待走了十五級台階,許叔便停下來,向右側一推,又是一個門。
凌青琦跟著他走進去,酒的香味再聞不見。借著微弱的光,她看到這里似乎是一個臥室,屋子里的擺設極為簡單,左右兩側各一張床,中間一張方桌,上面放著一只茶壺幾只茶杯,一只粗壯的蠟燭,桌旁放著兩張椅子。
許叔腳下不停,一直向前出門左拐,又七拐八繞的走了大概一刻鐘的路程,待稍稍見到光亮,他又將那顆夜明珠放進牆壁內,借著那光亮向前,走到近處才看清那是一篷籐草,光亮是從籐草的縫隙射進來的。
撥開籐草走出去,竟看到一片空地,四周都是茂密的樹木。
一個人正手持長劍翻轉騰挪,其身矯健尤如猛虎蛟龍、其勢磅礡似可回山倒海、其影飄渺恰恰若雲若仙。
凌青琦怔怔的看著他,不知自己所為何來,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一招結束之後,墨語迅速的收勢劍還入鞘,蹙眉看過來面露不耐,「你怎麼來了?」
他的氣色很好,有著剛運動的紅潤,看來許叔把他養得不錯,凌青琦在心里嘀咕著,繼而正色道︰「我想同你談談。」說著轉身,卻不見了許叔的蹤影,「咦,許叔呢?」
「剛離開了。」墨語垂下眼瞼,坐到一個木樁上,再不搭理她。
她悻悻的走過去,見他四周就只一個樁子,便撇撇嘴,蹲來——她喜歡說話的時候看著對方的眼楮,雖然這個人的眼楮藏在他頭發的暗影里。
看著他,她還未開口,他卻命令道︰「站起來。」口氣不善嚇了她一跳,她愣愣的問︰「做什麼?」
「一個大家小姐,成何體統?」他始終垂著頭,叫人看不見他的眼楮,說過了話嘴唇便是一如既往的緊抿。
她就有些委屈,「我又不是沒蹲過!」之後又覺得他管得太多,瞪起眼楮嗤道︰「再說了又干你什麼事?」
以牙還牙,他不是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麼?她也要叫他嘗嘗听別人說這句話是什麼滋味。
不想他竟忽然站起來轉身就走,「的確是不干我事。」步伐飛快,她喊了兩聲起身追他,見自己的速度根本不能同他相提並論,不禁氣得在他身後跺腳。
這就生氣了?小氣鬼!她哼了一聲,忽然身體仰倒大聲叫起來︰「救命啊!」只一聲他就幾個縱躍飛奔回來,風拂動他的長發,露出他一臉的關切。
她不禁小小的幸福了一把——無論他的關切是因為什麼,這一次她都只當成是純粹的對她。
他落地之後迅速的四下查看,之後才蹙眉問︰「什麼事?」
終于能看見他的表情了,她坐在地上揚唇得意洋洋的問︰「不是不干你事麼?」他頓時氣結,不過這次卻沒有調頭就走。
「冰菱給我繡的手帕子還我。」她抬頭直截了當的說,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就惹怒了他,還是早些將要緊事說出來才好。
他神情一頓,繼而眼中的神色更冷,口氣也更加冷漠︰「你來是為此事?」
她不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卻下意識的去解釋,「那條帕子原是冰菱送給我的,我母親和嫂嫂她們都知曉此事,你因為那是冰菱的第一件繡品便留下來,按理是沒什麼的,可是男女授受不清,若是叫有心人看見了編排了去,你一個男子倒無所謂,我日後要如何做人?」
他定定的看著她,也不開口,過了好久才輕聲說︰「帕子不在我身上。」隱隱約約的聲音里似有嘆息。
她只當這一聲嘆是他對世俗的不耐,連忙追問道︰「那在哪里?你找出來還給我才好。」卻見他深蹙眉峰,說了句︰「我現在就去拿。」之後轉身就走。
這是又生氣了?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搖了搖頭,自地上爬起來快步追上他,在他身後問︰「墨語,有些事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對我們家那樣好?一次一次的幫我們?」如果只是因為凌家收養了幾個孩子,以他的能力到金敬升麾下輕輕松松的做一個護衛便完全可以使幾個孩子過得衣食無憂。
听到她這樣問他猛然停住腳步,她一直在他身後急步而行,來不及停住硬生生的撞到他背上。頭好疼,她抬手撫額看見他高大的脊背越來越僵。
停頓了好久,他才淡淡的開口︰「當年你父親去南楚巡察,對我有救命之恩。」
原來是這樣,她總算弄清楚了,滿意的扯起唇角,可是心底里卻升起淡淡的苦澀。他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報恩。
呵,原來與她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她只是一個他報答她父親恩情的媒介罷了。「那你又為什麼將冰菱送給我照顧?」雖然知道了一切,還是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有一點點的與眾不同,哪怕是一丁點。
「因為你對幾個孩子的態度,並不是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真實的心疼。」他一直未轉過身來,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再次大踏步向籐草那里走去。
她再不多問,靜靜的跟著他進入籐草遮掩的門,看見他也像許叔那樣自牆壁內取出一顆夜明珠,緊隨著他的腳步來到最初的那間臥室,點燃了桌幾上放著的那只巨燭。
屋子里頓時亮起來,她不禁四下打量著,除了之前看見的東西之外,在角落里還堆放著一大摞書和十幾卷畫軸,整個房間干淨整潔,一個大男人的住所能如此著實不易。
她四下張望的當兒,墨語不知從哪里將帕子掏模出來,極不在意的隨手丟到桌幾上,道︰「還給你。」她走上前將之握在手中,也不同他告辭,拿了他放在桌上的夜明珠轉身便走。
听見他在自己身後走了兩步,便再無動靜,她推開通往樓梯的門,步上樓梯,身後的門也悄無聲息的關合。
她卻再也忍不住,轉身軟軟的坐到樓梯上捂著嘴痛哭起來。
原以為她可以不在乎;原以為她可以放得下,可是當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與他見面,自此再不相見時,她的心還是忍不住絞痛。原來他留在她心里的印已經這樣深了,可是她卻後知後覺,直到此刻才懂得自己的心。
他對她並沒有什麼,她只是單戀,她何苦還要再掙扎?不過是一場小小的暗戀罷了。她閉上眼楮給自己洗腦︰你可以離開他;沒了他你依舊可以活得很快活;以後你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如意郎君;他會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
她仰起頭,告訴自己她已經將他丟在了腦後,用手里的帕子胡亂的抹了一把臉,這才起身。
可是無意間手指觸到一件東西,她順勢模過去將之拿了起來,湊到夜明珠近前她才發現那是一只卷軸。
她又坐回到原來的位置,將卷軸打開平攤在膝上,待舉起夜明珠看清楚那上面的東西,她的心不禁痛如刀絞。
其上畫著一個女子,眉目清秀、神態淡雅,旁邊題著一首詩︰
枉思卿
夜深更靜燭垂淚,
目不交睫痴子顛。
明識此情難得續,
卻難忘卻三生緣。
惻然何覓夢中影?
笑貌音容畫帛宣。
此命相思終枉矣,
只求吾琦幸余年。
這上面的字跡,分明是她銘記不忘的;這上面畫的人,分明是她。
她哭得更凶,不顧一切的站起身捧著這幅畫撞開旁邊的門,看見他低著頭坐在桌幾旁邊,似是在想什麼。
一把將畫貫在桌子上,她冷笑著問︰「這算什麼?」
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到眼前的女子哭得一塌糊涂,卻強自扯起嘴角,眼中滿含著毅然決然的氣魄,墨語不禁縮了縮脖子。伸手過去要將那幅畫收起來,卻被她用雙手狠狠壓住了。
「做什麼?」他冷下臉來,想似以往那樣用怒火逼她退縮,不想她卻也瞪起大大的杏眼,氣焰比他的還要囂張,「我在問你話呢!」
他看著她,最終在她的直視中潰敗下來,垂下眼瞼思忖了好久才開口︰「我閑來無事……」話只說了一半,就被她打斷了,「為什麼不說‘不干你事’?」見他頓在那里,她又氣勢洶洶的叫︰「你閑來無事畫什麼不好,憑什麼要畫我?我同你什麼關系?」
原來是因為這個,他神色一僵,表情漸漸冷峻,「毀了它便是。」說著就伸手要去奪那幅畫,不想她卻猛得將之扯起來抱在懷里,珍寶似的別過身護著,「你做什麼?」
他的身子順勢一探,直接抓在軸頭上,稍稍用力想將畫軸從她懷里抽出來,不想她整個人都被這個力道拉得站立不穩,一個趔趄倒過來。他松了手橫著手臂要扶住她,又立即因為男女授受不清而收了勢,眼見著她的肩要磕在桌角上,她卻倔 的不肯撒開手里的東西,他的雙手便不受控制的伸過去攔住了她繼續跌下去的勢頭。
她一身輕薄的夏衫,他又挽著衣袖,皮膚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那一頭青絲順著他的胳膊滑落,難耐的麻癢傳到他心頭,繼而使他的心一陣悸動。
這該死的感覺!他憤恨異常的要松開手不再管她,不想她卻忽然丟了畫軸撞進他懷里,放肆的大哭起來,嘴里含糊的喚著墨語。他的心再一次淪陷。
生平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原本的空洞虛無都被填得滿滿的,心底里油然升起一股含糊不明的情愫,自那次生變之後這還是第一次,也許,這便是幸福?
墨語扎煞著雙手,任由凌青琦將眼淚鼻涕抹在自己身上,鼻息間傳來她獨有的淡淡的清香,他閉起眼楮享受著這在他認為下不為例的一次放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