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將手掌從面上移下。揚了揚下巴,示意我說話。他面上已平靜下來,絲毫瞧不出不久前還那麼情緒激昂過。
我想了想,慢慢說道︰「師父,那時她可知曉你想在她死後追隨而去?」
師父疑惑地望著我,回想片刻,道︰「我不曾說過。但那時年輕氣盛,少不得情緒外露,以她的聰慧,應該也猜到了。」
我撫掌輕笑起來︰「那就對了!」一時難以抑止心頭興奮,口中發干,端子杯子猛喝一口,繼續道︰「那時她中了毒,只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卻不是不想活。她看出師父你有追隨而去的念頭,不忍你陪她死去,她想讓你活著,因為她覺得活著才是好的。所以,她臨去前將他們托付給了師父,如此,一舉兩得。一是尋了個理由讓師父不能求死繼續活下去,二則保了自己孩子往後平安。」
師父怔怔看著我,開始困惑起來,喃喃道︰「是……這樣嗎?」。聲音輕飄飄的,思緒似乎飄到了天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繼續說道︰「其實師父對于她來說,是最信任的人呢!」看著師父迷茫的視線有了焦點,再接再厲道︰「之前,她是嫁給了那男人,可最終,她卻還是選擇了師父。她的孩兒,她最重要的東西,在最後時刻仍是托付給了師父,而不是交給孩子的父親。這說明在那個時候,師父在她心中的地位已在那男人之上了。」
師父看了看我,喜色一閃,垂了眼去。沉吟半晌,再抬眼,卻又是慣常的表情,只是冷冽的眉峰略微柔和了些。
我百思不得其解。依我看來,適才我一番細細分析,師父的心結應已解開才對,可為何他竟是不動聲色的模樣?
師父仰頭緩緩將第二壇酒喝了個底朝天,不似剛才那般狂亂的形狀。
喝得猛急是因為情緒激動,可現下看起來情緒已經平復,仍冷靜地一滴不剩喝完了整壇酒,讓人更擔憂起來。細細回想師父今日反常的舉措和說的那些話語。讓人心驚肉跳,竟像是……
師父將酒壇信手擱在地上,「哼哼」悶笑了兩聲,嘆道︰「在他之上又有何用?他害她至那般境地,卻在知悉她死訊時立即隨她而去,一同轉世,再續前緣,就算是仇怨,也總是將兩人連在一起的,可我呢,只能獨自留在這世上守護他們的兒孫後代。呵……便是現在追去,也追不上了。」
我喉頭一哽,忽然說不出話來。
是啊!都這麼多年了,那二人早已不知輪回到了何處。我無奈,我心痛,我貪戀,實在忍不住,尚可拼著被抓住的危險偷偷潛入宮中看一眼,可師父的那人,卻灰飛煙滅,無處可尋。
胸口忽然緊澀難當。熱潮往面上涌來,眼楮酸脹得不敢眨,生怕一動就會有東西掉下來。憋了好半天,腦筋越轉越慢,手腳也開始不听使喚。輕飄飄地抬起發麻的指尖觸了觸眼角,呼……還好,還好,是干的!
「其實,你說這些,也只是讓我現下好受些而已,五十年難熬的苦楚,終究已經受過了。」師父的臉有些模糊起來,他看著我,聲音像從空曠的地方傳來,空空蕩蕩帶著回音。
是哦,就算現在知道了,這麼多年總是在怨恨和不甘中度過的,發生過的,或許是錯誤,但是總是發生了。……誒?不對,明明就不是那樣的,為什麼不能試著去接受和原諒呢?
暈乎乎地站起身來,正要說話,頭忽然一暈,腿上發麻,軟軟地便跌靠在桌邊。
唔……八個,不,九個師父在面前動來動去。不要晃了,好暈啊!伸手要扶著桌子撐起身來。一個骨碌就滾到了地上。
坐起身來,困惑地撓了撓頭。我記得剛才想說什麼的,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那麼多個師父看著我,而且眼帶關切,好好笑哦!平時那麼冰冷的人,露出這種表情,真的很奇怪。「呵呵呵,呵呵……」抬手顫悠悠地指著師父,傻笑起來。
師父走過來,拉住我抬起的手,微微使力。我順著力道想站起來,腳下發軟又跌坐了回去。師父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讓人丟不開手?」我只傻笑著望著他,不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
師父蹲,將我抱起,然後……
然後怎麼樣,我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寶寶稚女敕的聲音將我吵醒。
昨晚喝醉了,應是靠在師父懷中便睡著了。……師父!
腦子糨糊了好一陣,忽然就想起昨天說的那些話來,心下一警,顧不得宿醉後的頭痛欲裂。翻身下床。
醒時就便覺有什麼不對勁,直到沖出屋門發現門外還有一間房,才發現,我昨晚睡在了師父的屋子里。
那麼,師父呢?
我和寶寶住的小屋沒人,屋後的棚子沒人,後山的溪流邊也沒人,師父去了哪里?我焦急地找尋,終在轉至師父屋外的墳頭時,明白師父是真的走了。
那墳頭沒什麼裝飾,只將周圍野草拔除。干干淨淨的一堆土,立了塊木牌,刻了「小憐」兩個字。墳頭前,每日都會有一朵師父親手放上的嬌女敕小花,或是新鮮枝葉。今日,卻仍是昨日那朵小黃花,已經凋謝,看上去淒涼得緊。
師父是真的走了,放下了他的小憐,也丟下了我,離開了。
怪我自己沒分寸,若是昨晚不喝醉,還能攔著師父……不過,他武功高強,好像我也是攔不住他的,可是……
我怔怔坐在樹下,一直到寶寶嚷著喊餓餓,才醒轉過來。
我還有寶寶,師父走了,以後便由我來照顧寶寶了,可是我不會做飯。哄著寶寶稍微忍著些,將他抱到師父的床上坐好,叮囑要等我回來才能下床,然後用布條裹住臉,下山去買些能攜帶和儲存的食物,比如包子饅頭燒雞烤鴨。
天有些陰,恐怕要下雨了,春天的雨都伴著雷,寶寶會害怕。師父的屋子有里外兩間,我離開時也關好了房門,一時倒不怕有蛇蟲侵擾,可寶寶自己一個人待著,我怎麼也放心不下。加緊地趕路,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時間,便跑了個來回。
才剛進屋,雨就落了下來。
寶寶很听話,扁著小嘴乖乖地坐在床上。見我回來,趕著「爹爹」,一下就笑了,眼細長細長的,睫毛上還掛了淚花。我看著,有些眩暈起來。
甩甩頭趕走雜亂的思緒,抱了寶寶過來坐下,準備拿包子出來,才發現剛才隨手丟在桌上的油紙包下壓了一張紙,露出的一角上有黑色墨跡。
是師父的留言,他說,我內力已恢復,以後不再照顧我了,讓我自己保重。
眼眶酸脹了一下,竟似寶寶一般扁了嘴想哭,不是怪他丟下我,而是習慣了他的照顧,一時難以適應。昨晚听了師父的故事,想起他看我時又憐又恨的眼神,其實那時心里已隱隱猜到,我就是師父愛上的那個女人的血脈。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如今五十年已滿,是該讓師父自由了。
吸了吸鼻子,提起精神來,試著用心感受,四肢百骸里有暖暖的熱流,這就是師父說的內力吧?難怪剛才那麼急趕路竟然不累。
寶寶聞著食物香味,又喊餓了。
我對他抱歉地笑了笑,掰了一小塊浸著餡汁的包子皮喂到他口中,將他擁過來,親了親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