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浮于世 第二卷 往事若夢(一) 第38章 原來是這樣

作者 ︰ 寂千山

「那些藥,都是我以前吃過的。」端木暉端起桌上尚未涼透的茶慢慢喝下。又扭來側去老半天尋著個舒服的坐姿,扭身定定看著我道,「你不知道吧?我心脈也差點斷過,比你早多了。」

嗯,卓羽說過,強心護脈的藥那人多的是,原來是一直為他的小暉備著的。

端木暉說完不知又想起了什麼,本甜甜笑著,忽然眼神一變,冷冷哼了一聲,又勾起唇,道︰「我從小就沒見過娘親,他們說她身體不好,要養病,不能見我,父王整日陪著她,對我也不怎麼上心。只有皇兄待我好,經常來王府陪我或者把我接到宮里玩耍。」

「我六歲生辰那日,本是要同皇兄皇伯父一同用午膳,到了時辰點,突然有人來報。說途中皇兄突然生了急病不能過來了,皇伯父自然也回了宮,本就不熱鬧的家宴愈發冷清。父王只顧著悶頭喝酒不理我,我悶得無聊,便找了個借口出去玩,一時興起,朝了娘親住的那院子偷偷跑去。」

「其實在之前我就試過很多次,想溜進去看看娘親到底是什麼樣子,可每次都被擋了回來。剛巧那時,王府里的侍衛都集中在了行宴的園子附近保護皇伯父,我一路躲躲閃閃,很順利地進了去。」

「我現在都還清清楚楚記得當時的情形。那天是個冬季里難得的大晴天,雖然屋頂上還積著雪,但白花花的太陽曬著暖和極了。我一進去便聞到暖爐里燻香淡淡的藥味,庭院正中間放著張桌子,上面擺了些還沒做完的嬰兒衣服,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正拿著剪刀坐在桌邊架著的軟榻上裁裁剪剪。」

端木暉本來緩慢的語速突然一變,眼神忽然變得銳利地瞪著我,「就是這個女人,這個我應該叫她娘親的女人,她用那麼大一把裁衣服的剪刀,戳進我這里。」端木暉按著自己左邊胸口,眼神閃動地厲害,原本清亮的聲音激動得有些尖細。

我著著實實驚住了。就算我那一世相貌丑陋情路坎坷,可爸爸媽媽卻是真心疼愛,呵護之至,記憶中甚至連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被親生母親一刀刺進胸口幾乎喪命。莫說六歲的小孩子,便是成年人怕也經不住這樣的殘酷。

端木暉咬牙切齒地盯著我,「她狠狠一刀戳進去,還死命往里按,說是要給孩子報仇。我以為她是病糊涂了,滿口是血都快不能呼吸了,還忍著痛告訴她,我就是她兒子。你知道她說什麼嗎?」。

「她說,我害了她的小兒子,如果不是我,她的小兒子就不會一出生就被殺死,她要我給她小兒子償命。」

他像是費了很大力氣才能將這些事說出來,深深吸了幾口氣,才讓情緒平復了些。然後微微揚起下巴,似笑非笑地冷冷看著我,一字一頓慢慢說道︰「也就是那時,我知道了我還有一個弟弟,一個不容于世的孿生弟弟。」轉眸又一笑,道︰「說了這麼多,我想,你該知道我那個孿生弟弟是誰了吧?」

難怪!難怪長相身材都一樣。

驚訝。但只是小小一瞬,不過眨眼間,便平靜下來。

听他說了這些我不知道的往事,再想到以前被他陷害,便知道他這回多半是不會放過我的了。人都快死了,再離奇的淵源,也不會在我心底激起太大的漣漪,能想的,也不過就是——哦,原來是這樣啊!

在宮外的一年多里,也慢慢知曉了東陵的一些民俗習慣。他們認為雙生是不祥的象征,但若家中不幸誕出孿生嬰兒,又不忍全部處理掉,便選擇偷偷棄掉其中一個。嬰兒被丟棄在荒郊野外,是沒辦法存活的,我此刻竟然還能和端木暉面對面看著,也不知該算是幸還是不幸。

呵,就算幸運,也是這身體本來的主人沈亦塵吧?對于他生活的十八年,我不能妄加評述,而佔據了他身體的我,卻承受了本該由他承受的一切報復。

「我昏過去之前,看見那女人清醒後悔恨交加地將那把剪子又捅進了自己胸口,醒來時,已是在皇兄的寢殿里,父王一次都沒來看望過我,皇兄心疼我遭逢巨變,怕我傷心難過,整日整夜地陪著我。做什麼都要帶我一起,甚至連跟皇伯父學習處理朝政都帶一定要把我帶去。」

端木暉手里把玩著我丟在桌上的白玉簪,悠哉悠哉站起身來,挪到了那人每日批閱奏折的書案邊上,拿起案頭上的毛筆輕輕摩挲著,笑容漸漸柔和。「皇兄一直認為我還小,他應該保護我,可其實他才是需要被保護的那一個呢。我跟師傅去西厥學武,就是想日後幫他承擔更多的國事。」

他說的師傅,其實就是我的師傅。在山上師傅臨別前說的那些話,再加上端木暉說的這些事,我突然就明白了師傅為什麼再三救我。我和端木暉,都是他答應要替小憐照顧的後人。

「在西厥學藝的十年,我只想著要盡快回來守護皇兄,沒日沒夜地練功,好不容易學成歸來,想給他個驚喜,卻撞見他在後宮左擁右抱不亦樂乎。其實倒也沒什麼關系,這樣的情形已在我意料之中,我也知道他還是原來的他,只是他小心翼翼待我那生疏的樣子讓我很是生氣,便冷著臉沒給他好臉色。」

「冷戰了兩個多月,想著也差不多了。沒必要為此浪費過多的時間,正要去重華殿找他,卻不知怎地突然就暈了過去。昏睡中,我感覺自己站在一個從沒到過的院子里,院子中間有一棵大樹,樹蔭下有個小小的魚池,水邊蹲著一個人,身形輪廓非常眼熟。那人用手指在水池邊的石頭上一遍一遍地劃著,我認了好一陣才看出寫的是‘沈亦翔’三個字,那人便一掌拍向自己左胸,噴出一大口血仰面倒下。我胸口跟著一陣劇痛,便醒了過來。」

「那人倒下的時候,我是看見了他的臉的,和我一模一樣。再加上那院子絕對是我從未去過的,若說做夢也稍奇怪了些,我當時便隱隱有些懷疑,立刻出宮追查。沈亦翔這名字我曾有所耳聞,在東陵武林也算得上個人物,先從他著手,便先去了他在棘縣的家打听。」

「途中遇到些小麻煩,我被拖著知道三個月後才到了那地方。那沈家莊莊主也算硬氣,在他面前殺了他兒子都不松口,還是殺了他後在管家口中問了出來,沈家有個從不見人的三子,面貌與我一般無二,三個多月前自斷心脈被救了回來,在小半月前已離家。」

「再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端木暉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繼續說道︰「那女人雖傷了我,卻也自裁贖了罪,我本來是不恨的,可偏偏你這早該死的卻沒死成!你害我形同孤兒,你害我幼年淒慘,可你自己卻活得好好的,還有人疼有人愛,我怎麼能不恨?」

根本不關我的事,莫說我本就不是這身體原本的主人,便是那原先的塵兒,也實在無辜得。出生本非自己所願,被棄已夠可憐,十八年只能待在小小院子中何等淒涼,為什麼還要承受他的責難?

「被情人逼著跳崖,那滋味很難忘吧?」他手指一轉,捏著白玉簪托起我下巴,湊近過來,鼻息撲在我面上,「本是打算殺了你將那段冤仇了結了。可你流浪在外還找了個情人一路逍遙快活,實在讓我心里很難受。難受極了!」

「那個瘋丫頭是我故意沒殺的,我讓她看清楚了這張臉,還報了官讓人去照料她,本是想直接讓官府貼榜抓你,卻被皇兄多事地壓了下去。不過正好,歪打正著地讓她上了無極門總壇。」

「你的情人元烈,連夜趕回霧隱山殺了天星派掌門,自以為天衣無縫,我便打傷了左護法,給他留下條尾巴,日後認出你來,看他還怎麼護你!」

「至于那什麼仙都派掌門,倒不是故意要殺的,只不過被我潛進無極門總壇時,听見他在許多人面前說你長得活月兌月兌是個男妖。我們長得一樣哪,罵你就是罵我,當然容不得他活,當下便出去一掌斃了他。」

端木暉湊到我耳邊輕輕一笑,道︰「不過,他們都以為是你做的哪,我親愛的弟弟,誰叫你要長得和我一樣呢?呵呵!」

「其實你那元烈可比我狠多了,竟然舍得讓那麼多男人踫你!髒了你就如同髒了我,這事我是受不了的,那天晚上我本來還想救你出狼窩,結果一時大意出了點小變故,也沒能等到武林大會那天看你表演。」

「唉——你說你當時要是跳下斷魂崖死了,說不定我就原諒你了。可你非但沒死,還被皇兄當成我救回了皇宮,佔著我的位置,被好吃好喝供著。這些也就算了,最可恨的是,你竟然還把我的皇兄奪了去!你倒是說說,我該不該殺你?」

我說不出話,只能定定看著他。

你的皇兄沒有被我奪走,他還在等著你呢!我是在你皇兄身邊待過一陣子,可他那時以為我是你,他對我的好,其實是給你的。我怎麼可能取代他心中獨一無二的你?

端木暉視線穿透我的臉落得遠遠的,有些失神地喃喃道︰「你說,皇兄溫柔美麗、知情識趣,怎麼就被你給糟蹋了呢?」

……他口中的皇兄,還是那個把我囚鎖在這里的人嗎?那個人喜怒無常、冷酷暴虐,哪里溫柔?

哦,我想起來了。在他以為我是他的小暉時,確實知情識趣溫柔得很,平時話都不敢多說,連表白都是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呵,能讓他溫柔以待的人,從來不是我啊!

心底忽然像被撞了一下,有巨大的足以淹沒我的東西要迸裂出來,卻又被狠狠壓了回去,再次無波無瀾。

真是的……有什麼好傷心的,早就知道的事實,再多想,再難受,也改變不了。

「你繼續跟著你以前的情人多好!他為了你,連西厥國師都敢刺殺,對你多好啊!你怎麼就偏要跟我搶皇兄呢?」他重重揉捏著我面頰,狠狠說道︰「這張臉,真是害人!害得皇兄認錯,害得我不能安睡。一閉眼就想起這張和我一樣的臉和身體被那麼多男人弄髒的惡心畫面。」

正想著他說元烈刺殺赫連蒼澤是怎麼回事,一下突如其來的劇痛讓我不能自控地瞪大了眼,卻張不了口叫不出聲。

端木暉拿著我拆下的白玉簪在我左邊面頰上緩慢地劃下,伴隨著尖銳疼痛的,是粘稠液體流過的溫熱。「那天我看見了,這里,被那些男人的東西弄髒過!」

他一臉嫌惡地盯著我的臉,在上面來來會會巡視著。「啊!還有這兒!」手肘一沉,又從額上劃拉到鼻梁。

「這里也是!」嘴角裂了開,劇痛一直延伸到耳後。

「這樣可好多了,呵!我看看還有哪兒。」

「……」

他慢慢地找,慢慢地劃,中途還嫌蹲著不舒服,盤腿緊貼著我坐下,乍一看像是極親密一般。

茫然看了看窗外,還早,不是說天色,而是離他下朝還早,他從沒這麼早回來過。這回,到底是逃不掉了。

臉上漸漸痛得麻木,但覺在劇痛刺激下,手腳似乎能動了些,卻仍靠著床沿癱坐著沒有動彈。

丑陋了一世,能擁有這張臉,我是極珍惜的,可是如今,這張臉再好看我也不想要了。真的不想要了!一切不堪的遭遇,都是源自這張和面前人一模一樣的臉,我沒有自己動手的勇氣,他願意幫我毀了它,我又為何不願呢?

掐緊了手心,沉靜地看著他。

這個人,是我血脈相連的哥哥,而那人,幾番兜兜轉轉,竟也真是我堂兄,原本兩人互有情意,卻因我這突然冒出來的人擾亂了一切。那人苦苦等著他的小暉,他的小暉卻以為他變心愛上了我,而我,只有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越是喜歡他,越是舍不得他,就越是可笑,越是可悲。

既然一切變故因我而起,那我死了之後,他們就能解開誤會在一起了吧?還好,三個人的結局,能讓其中兩個歡喜,也算圓滿。

這世上,我能牽掛的人不多,寶寶如今有那人疼愛,應該不會讓他被端木暉傷害,只是元烈怕又要難過一陣子了。還真是對不起他呢!不過我死了對他其實也好,他也不用再記掛著我,自然也不會再同赫連蒼澤起爭執。

元烈說要去借的那把玄鐵劍,是在赫連蒼澤手中吧?端木暉只說他刺殺赫連蒼澤,卻沒再多談此事,應該是無礙的,只是這樣一來,怕是傷了赫連蒼澤的心,兩人之間又要添些波折了。

端木暉終于停了手,在我衣服上擦了手上沾染的血跡,兩指捻著簪子怕髒似地挑起我下巴,細細端詳著。半晌,眉頭一皺,撅起紅潤的嘴唇,嘟噥道︰「總算知道是哪里不對了!就是這眼神,討厭極了!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麼可憐我?」說著便執了那簪朝我眼楮直直戳過來。

他劃我臉時,不過是失去容貌,我心里不舒坦,不想動,任由他劃。可失去光明,卻是人與生俱來的恐懼,下意識地閉上眼,想動,卻距離太近來不及了。

我都還沒來得及掙扎,尖尖的發簪已迅速刺到了眼皮,本以為在劫難逃,卻听「啪」一聲脆響,玉簪應聲而斷,嗆啷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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