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莫蘭沒想到除過招安外第一個來這里鬧情緒的人竟然會是他——這個看起來黑黑笨笨的胡家獨苗胡成。淺淺退後一步讓出足夠的空間由著胡成發揮,莫蘭不由佩服起胡成他娘來,不一樣的女子,假若不是現在,而是再早個十幾二十年的話,相信此時鬧著要留守困城的人便會是她也不一定。
反觀清王卻一副抵唇不語狀,似乎是已經頭疼到了無奈的境地,兩眼淡淡盯在胡成臉上,很難探觀出他究竟想到了什麼。
胡成說「殿下您看著俺也沒用,俺家俺不當事,俺只是替俺娘來尋個話回去的」手擺得像是兩把蒲扇,莫蘭站很遠都感覺到了他帶起的風。
這樣的風吹在臉上不會太舒服,于是莫蘭偏轉過頭去又看清王,清王還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從莫蘭的角度可以看清他由耳邊碎發勾勒出的完美臉線。
很美,一輩子也看不厭的那種。
其實打心眼里莫蘭還是希望清王可以離開的,聲名是什麼?說白了不過是百八十年間頂在頭上的那圈光環,可也得人活著才行。莫蘭不願某日翻開史冊看到清王的名字出現在上面,且後面還跟了已故兩個字。逝去,不論執筆者寫得如何忠勇壯烈,他也不可以再看到眼前人任何一個笑容了。
莫蘭在想是不是他與他之間真的就只能始于臨安也止于臨安,是不是他們之間唯一可以相守的方式就是死在一處?莫蘭不知,但莫蘭無意間模到了自己心底那根弦。是的,幽幽淺淺,那根弦唱著的是‘假如還有來生’
「回去告訴你娘」清王終于開口,莫蘭趕忙垂下了視線,他怕自己的失望會太過外露「她必須得盡快離開,你也一樣,留守的人員已經足夠了,我們沒必要再平白添上些無謂的犧牲」
「你哄俺!」招安跳腳,不滿道「俺娘說俺們都走的話城里人手肯定不夠,張大人帶去修水庫的人音訊全無不說,連本來該守著城頭的士兵您也抽了些出來護送俺們出城,人都走了您拿什麼跟城外的原賊拼命啊?」
原本看起來很好哄的人竟然突然一下子聰明起來,清王無力的翻著白眼,比他更加不滿道「這都誰告訴你們的啊?你娘又不帶兵她怎麼會知道城里到底有多少人才會堅持的更久?」
「俺娘當然不帶兵了」胡成道「可俺娘懂的多,這幾天沒事就愛往人堆里湊,她說的這些可都是大家在傳著的,準保不會錯」
清王撫額,暗中向身後的莫蘭投去一個求救的信號,莫蘭愣,然後笑著聳了聳肩,示意他也沒有辦法,叫清王自己看著辦。清王嘆息著轉過頭來,看不見的地方莫蘭的失望又漸漸爬臉頰。
「胡成,其實是這樣的」求救不如自救,清王斟酌著字句「既然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便全部告訴你吧,城里人手是不夠用,但現在的情形是再多上這麼兩三倍也不會夠用的。可送大家出城也不能稍有差池,所以才會安排你們些精壯的,卻中家中唯一支撐的年青勞力壓後離開。不是怕留下來你們的家人會拖大家後腿,而是有意要你們在護送自己家人離開的同時也替別人操一份心。等追上提前離開的那部份人這邊派去的兵力就會全數抽回,到那時就得全靠著你們了」
「真的?」胡成撓著頭皮,看起來清王這回是在講真的,表情好誠懇。
「嗯,真的!」清王點了點頭說道「胡成,接下來的事就全都交給你們了,替我把大家安全送離這里能做到嗎?」。
「」胡成還在真與假的選擇題中徘徊不已,歪頭愣愣看著清王只會一個勁的撓頭皮,莫蘭有些擔心他會把自己給撓成空心的。
「還有!」清王往城門口走,路過胡成時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今天這話不是對你一個人講的,也不是對你娘講的,而是要說給大家听。代為傳個話吧,叫大家別再為這事來找我了,煩得很!」說罷也不等胡成的回話,徑直往遠處走去。
莫蘭來回看了兩眼亦也追上,只留下一副人形木樁扎在原地。
胡成是真傻了,這真的會是清王講的話?他居然說他煩了,煩他們這些本來想好心留守的人?
「娘,看來這回是非走不可了啊」
不得不說最近的戰況很奇怪,既不像之前那樣凶猛,也不像是要退兵一樣疲怠,不溫不火似乎是等什麼一樣。不過也好,正趕上城里其實已經在緊鑼密鼓的送大家離開,城外這一消停算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要不然清王真不知該先顧哪一頭才好。
比原定計劃多出來一些時間,第四天傍晚終于幾乎所有該離開的人都已經下了地道。當然了,既然用到‘幾乎’這個詞,意思就是說還有那麼一個兩個的沒有下去。
地道入口處招安與月月手拉著手並肩而立,對面是清王,更遠一些是莫蘭,之後就是忙忙碌碌進出搬運沙石的士兵們。沒有其它人,這一片小小地界此時顯得格外安靜,就連穿稜不止士兵們都像是入了戲一樣靜然無聲,抬著沙袋控制著呼吸,害怕一喘氣就打亂了整幅畫面的平靜感。
「招安」清王注意到眼前兩人的手緊緊扣在一起,十根手指像是十根藤蔓一樣恨不能纏進對方的骨肉。深吸一口氣,清王歉意的說道「我好像又食言了,說好回京要幫你把月月正正經經娶進門的,可現在這樣子」清王有些講不下去,對于招安他食言的又豈止是這一件兩件而已。
像是觸動了心事,月月開始伏在招安肩頭嚶嚶哭泣,招安撫著月月的後背澀澀笑道「爺記著就成,遲早的事,今生不成不是還有來世麼?」說著話捧成月月的臉輕聲問道「你說對不對?」
月月狠命點著頭,臉上的淚珠滾像極了玉石上的哈氣,怎麼滾也滾不盡一樣。
嘆了口氣,招安把月月重又按向自己肩頭,抬眼對清王說道「爺,招安打小就跟著您,這麼些年了從來也沒見您對誰真的上過心,現在有您這句話就夠了,算是招安沒白跟您一場,再往後就算出個什麼三長兩短的也該笑著下去了」
「」清王無聲,感覺自己雙眼略也有些潮意,高高仰起臉來不知是在看天還是在看雲。
「如果非說爺心里有人」招安低低苦笑「是太子殿下對不對?成宿成宿睡不著覺的時候爺心里想著的人是不是他?」
「」清王輕輕移下了視線,盯了招安一會,突然偏頭說道「如果覺得不好跟太子交待就別回去了,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跟月月定居吧!你不是很想要一堆小孩子的嗎?生吧!想生多少生多少,再也不會有人半夜三更都擾著你讓你睡不安生了。等頭發白了也走不動的時候再來問我這個問題,也許那時候我就會告訴你真正的答案了。」
招安搖頭嘆息,默默撫著月月的頭頂許久才又問道「有沒有想要帶給他的話,爺你知道這可能就是最後的留言了」
招安說得很傷感,連一旁的莫蘭都被他傷到了,輕輕抬手按住自己的雙眼,盡力的抬起下巴尖。
清王看著莫蘭出了一會神,極輕極輕的說道「那就告訴他」接下來的話招安只听到了喉結輕輕滾動的聲音,說了什麼他根本分辨不出來,想再問問卻又不忍,清王遮在發絲下的容顏分明寫著絕望。
是那種有今生沒來生的絕望。
「把這個帶給他吧!」清王從領口抽出一件物什解下後遞在招安手心「要說的話都在里面了,他會明白的也許他也會明白的吧!」清王在笑,苦苦的,指尖流連在招安手心好一陣才不舍著收回,然後是一聲深深的嘆息。
映著傍晚的霞光,自己掌心的那件東西像是有了生命一樣輕輕哭泣著,招安分不清那珠面上的紅色線條究竟是夕陽投在上面的光,還是真的有什麼人流了淚在潔白的明珠之上。
對于它,招安實在是想忘也忘不了,自從某一日自家爺從宮中興高采烈的回來後就枚珠子就出現了,爺從來都是貼身帶著,心情很好的時候也曾說那繩結的長度剛好夠到心窩處。再然後就命人制了個隔水的囊袋,一層又一層,唯一能貼身伺候清王沐浴的招安沒少見自家爺入浴前細心包裹過它。
那時的眼神,就像是在呵護著自己的愛人。
事實是,除過清王,識得這枚珠子的人眼前還不止招安一個。一陣清幽的香味從鼻尖擦過,招安看到一只縴縴如蔥尖的手指顫抖著伸了過來,然後輕輕撫在珠面上,一沾又一沾,若不是識得清王的手指,招安幾乎要認為是清王正在不舍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