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放肆的叫喊依舊傳入耳膜,馮德祿悄悄揉了揉肩膀,看著立在門檻邊努力平緩呼吸的自家主子,暗呼聲痛。幸虧剛才他眼疾手快,閃身替皇上接了華裳的飛來橫禍,饒是這樣,平生沒見過女人撒潑的皇上還是嚇了一跳。
還好仁德皇後素日遺留的恩情還在,皇上氣成那樣也不過回頭瞪了她一眼,就轉身疾步邁了出來,否則再呆下去,他還真怕這里外的兩位鬧出什麼事來。
縱然躲了那一關,可瞧著皇上的神色仍是不郁,馮德祿也不敢掉以輕心,賠笑道︰「萬歲爺息怒,夫人這是性情直爽所致,等到日後明白皇上的心思,自然會領萬歲爺這份情的。」
「情?什麼情?不殺她之情?朕想不到容兒竟會變得這麼潑婦刁民!」唐明煌再怎麼溫潤,也受不起這份氣,憤然出聲喝罵幾句,听這里頭又是霹靂當啷的聲響,情知是華裳听見又在作怪。怒火上來,直覺就要轉身再進去,偏生馮德祿跟的緊,猝不及防被他迎頭撞個趄趔,嚇得差點沒尿褲子,慌里慌張就跪下去扇著自己的耳光,咒罵道︰「奴才該死,奴才萬世做不了人,竟敢沖撞了主子,奴才該死,該死!」
「你……」唐明煌厭煩至極,然而馮德祿自他幼時就服侍著他,主僕之外又添了與他人不同的亦師亦友之情,眼看馮德祿的半邊臉已經腫了,唐明煌明白他這個人最愛較真,若說扇打必然用了全力,由不得人的把要邁進去的步子收了回來,出聲喝責道,「夠了,夠了,朕沒有怪你。起吧,擺駕回宮!」
「。」知道沒罪了,馮德祿才住手,酸脹了半邊臉爬將起來,麻利的跟上唐明煌,眼神掃過之處,跟來的承安宮等人紛紛心驚著低下頭顱,悄無聲息的追上他們主僕。
華裳窩在帳子里咬著被衾,听的外頭已然沒了聲音,咬牙切齒,直恨不得撕扯下幾片錦緞來。
腦海里一片混沌,全是小些時候與華衣在一起玩鬧的場景。
其實,剛才她罵他是凶手,又何嘗不是再罵自己?如果沒有這美貌,如果沒有這離奇坎坷的姻緣,怎麼會讓從小庇護她的哥哥受了這般天大的冤枉!
連珠緋荷在外面送走了唐明煌回來,幾乎個個哆嗦,方才那番動靜雖不是听得周全,但華裳破口大罵唐明煌的那幾句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那會子連珠掐著緋荷的腕子,就差沒磕頭求爺爺告女乃女乃,深怕華裳一個不小心,她們再進去看到的就是一副冰冷的尸體了。
還好,還好馮公公出來時沖著她們搖了搖頭,總算是保下里頭那個敢辱罵天子的人兒一條命來。
咽下所有的張皇,連珠小心瞅著帳子里筆挺坐立的身影,輕聲道︰「夫人還好嗎?」。
華裳似是听見,又似是沒听見。
連珠只見她轉了臉,卻直愣愣發著呆,也不說話,只得又叫喚一遍︰「夫人還好嗎?」。
華裳驀然笑出了聲,哀戚莫名︰「好什麼好,我死了才好呢。你們說,我是不是真的掃把星托生的,一生下來沒多久就克死了我娘,再後來是二娘,然後是來我家第一個上門提親的人,再接著是爹爹給我招贅的書生,就連應家僥幸逃生的小公子應扶唐也差點被我克死在戰場上。如今,我還未曾嫁出去,竟連累的三哥淪落他鄉。你看,我是不是真的很該死?」
她一聲一聲說的緩慢,連珠听了心里直禿嚕,就勉強笑著把另一側的帳子也掛起來,扶她起身說道︰「夫人多想了,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沒準兒已經回了華府也不一定呢?」
「不會的。」華裳絕望的搖著頭,「我那個哥哥我清楚,從小受不得一點委屈,這會子又是背了一個私得綠營判官的黑鍋,心里頭肯定不好受。當初我爹爹那樣反對,不許他舞刀弄槍,最後還是被他尋空跑出去,找了個武官人拜師學藝,原以為考上了從六品判官,爹爹和我們從此會對他刮目相看,不成想反害了他自己,心高氣傲的他怎麼還能回去華府?」
連珠面上一黯,少不得賠笑寬慰︰「縱使三少爺沒回去,這眼下沒有消息反倒是好消息,夫人且安心,許是要不了幾日就有回信了。」
「但願如此吧。」
華裳嘆口氣,身上跌傷的那一處還在隱隱作痛,她下意識伸出手揉了揉,只覺痛入骨髓,由不得哎呀叫了一句。
緋荷聞聲趕緊卷起了她的衣袖看去,內里白紗已經被染得一片嫣紅,方才沒注意,這會子才瞧見在肘彎處蹭破了一層皮,還在泛著血絲,看的她心頭一震,連忙叫了外頭得粗使女婢︰「雪嬌雪雁,快把舊日宮里藏得紅花乳香膏拿來。」
雪嬌雪雁忙忙的翻箱找櫃燻出來,不過是個玲瓏剔透手指長短的玻璃小瓶,頸上貼了一張黃箭,書有紅花乳香四字。
連珠緋荷小心著扶住華裳坐下來,一側雪雁用銀挑子挑了些許膏藥出來,對了些藥酒攪拌勻了,方清涼的涂抹在她傷處。
連珠還要再著人去請太醫,華裳拉住他,擺了擺手道︰「不是什麼大毛病,且又涂了藥膏,暫且等等吧,若真不好再去召太醫來。況且……」
她頓了一頓,思量一番才繼續道︰「況且我也不是你們正經的主子,何來資格勞煩太醫?方才那個郭太醫開了藥方,紅杏已經帶人去取了,就不要再張揚了。」
「這樣也好。」連珠無法,只得認同她的話,看著藥膏漸漸凝固,湊過去輕呼口氣吹了吹,抬頭問道,「夫人覺得如何了?」
華裳輕抬肘彎看了一眼,玄青的一團膏子貼在玉白胳膊上,難看至極,又不免好笑︰「就這麼著吧,疼倒是不疼了,只是不要留疤才好。」
連珠緋荷俱都掩口笑了,調藥膏的雪雁連忙近前把素絹帕子纏在傷口處,說了一聲︰「夫人放心,這個膏子很靈效的,上回皇後娘娘磕踫了桌角,就是用這膏子擦的,一點疤痕都沒留呢。」
「皇後娘娘?」華裳眼角跳了跳,總覺得如同陷入了迷霧中,老有些東西是她看不見的一樣,不免追問道,「哪個皇後娘娘?」
這時雪雁才覺失言,啞然低下頭,略去頂上連珠緋荷惱羞成怒的目光,支支吾吾不敢言語。
華裳更加疑心,輕笑道︰「怎麼了,雪雁?怎麼不說了,什麼皇後娘娘用的這膏子?」
連珠看她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急忙訕笑著替雪雁遮掩過去︰「夫人,雪雁說的是先仁德皇後娘娘,此前娘娘剛入宮時,因為這德安宮離承安宮最近,且又臨水而建,後有泉眼山石環繞,景色一絕。陛下深感娘娘愛惜花草的心性,就命人把德安宮收拾出來,留與娘娘居住。後來娘娘榮登鳳位,太後覺得再住在德安宮有違宮制,免得落人話柄,娘娘就搬去了鳳藻宮住下了。自前些年娘娘仙逝之後,德安宮一直荒廢著,及至夫人來了,才重新收整,允夫人住下。雪雁那會子就是伺候娘娘的宮人,娘娘有個磕著踫著,她都是知曉的,故而有此一說。」
華裳听完連珠的解釋,也不說話,靜靜的望著垂頭的雪雁,隔了好一會兒才笑笑,說一聲乏了,讓人拿來靠枕,自去坐在榻上閉目養神。
避開她的耳目,緋荷氣急敗壞的揪著雪雁的腕子,就把她拉出了內室,小聲斥責︰「你腦子被豬油蒙了啊?好端端的,在夫人面前提皇後娘娘做什麼?你不知道那是咱們宮里的禁忌嗎?」。
雪雁被她拉扯的手腕一陣發紅,只好委屈的含淚辯解︰「緋荷姑姑,奴婢不是有意的,不過是想告訴夫人這個膏子不留傷痕罷了,不提防就把皇後娘娘端了出來。」
「不提防?」緋荷又氣又恨,狠掐了她一把道,「不長記性的東西,便是把你親娘老子忘了,也不能不提防忘了忌諱啊。這回是趕巧,陛下先回了一步,倘或落在他耳中,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姑姑教訓的是,奴婢知錯了。」雪雁小聲的應承。
緋荷看她那可憐樣兒,只得點著她的腦門恨恨說了一聲︰「成日里知道,知道的,怎麼就不知道長點子記性?只這一回,我輕饒了你,再有下回,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她在外頭教訓著,連珠一時也從房里抽身出來,趕上前又是一通斥責︰「可不是該撕?這起小蹄子,前前後後不知教了多少遍,總歸是痴傻一樣,橫豎拎不清事態輕重。緋荷你不知道,這會子是在咱們眼面前兒出的事。前兒雪嬌背著我們,差點沒把華府的事說出來。虧得紅杏攔得快,三言兩語打發了,要不這會子咱們幾個一準兒被這些小蹄子給害死。」
「誰說不是呢?」緋荷見有人附和,又朝著雪雁啐了一口道,「還不快進去伺候著,還要我們姐倆抬你進去不成?」
雪雁嚇得一個激靈,慌忙闖進去,看的緋荷連珠在外頭又輕聲罵了幾句。
華裳半眯著眼,看面前人影綽綽,雖不分明,然而卻也知道得勢的緋荷連珠都已出去了。
雪雁剛被訓完回來,迎頭撞著雪嬌端了水出來,幾乎沒灑一身,便把方才的怨氣潑了一些到她身上,凝眉輕罵道︰「手忙腳亂的作死啊?」
雪嬌情知她在外頭受了連珠等人的氣,也不去理她,只擰身饒過哼了一聲︰「拿我撒什麼氣?有能耐再抬出皇後娘娘來啊。」
一席話說得雪雁咬牙不迭,甩手撥了珠簾進來。
華裳听她們較氣自己只裝作不知,雙眸卻在眼皮子底下不停轉悠,她敢肯定,這前前後後肯定哪一處出了貓膩,定然要查出個虛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