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香依偎在他懷里,隔著一層雲錦,都能覺察到他胸膛間傳遞過來的溫熱。只是這溫熱少了平日的安心,倒是現出幾絲難堪來。
她明白燕雲染對于華府的家事是了如指掌的,那會子強行接她到西岳,以防她思鄉心重,故而在爽心齋和寄慧園等處,皆悉仿著華府的院落休整過一番。那麼,華裳與應扶唐的事情鬧得滿城轟轟烈烈,他自然也該知曉。
想著這背後可能會牽扯出的羈絆,華香無論如何也提不起心情。
燕雲染抱著她的雙臂微微收緊,看她似乍然初醒,才故意笑問道︰「香兒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哦,沒什麼。」華香尷尬的別開臉,不敢直視他洞察明火的雙眸,只低低說道,「王上在我這兒也停駐好些時候了,又抄了這半日經書,不如歇一會子吧。」
「好。」燕雲染側目凝視她許久,淡淡點了點頭,「想必香兒也累了,孤就不煩著你了,李昌元,叫人來伺候大妃歇息吧。」
李昌元立在一旁忙甩著拂塵答應,回身叫進來兩個宮裝女婢,看著華香青衣小帽,面容無波的從燕雲染懷里起身,一同攙扶著往內殿去了。
燕雲染立在她身後,沉默的看著那窈窕的身影隱沒在簾後,這才又對著李昌元輕聲吩咐道︰「找幾個人去華府家眷住的客棧打听打听,最近可有什麼異常,大妃這邊也找人留心一下。」
「是。」李昌元應聲,卻又追著問道,「那麼,小將軍那邊就放手讓錦衣衛去了?」
「嗯。」
燕雲染若有似無的應允,兩邊侍立的宮娥見他要起駕,忙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了,又上來兩個人伺候著更換了衣服。不經意間扭頭見著肩頭團龍金繡的紋案,倒是想起一件事,忙又叫住李昌元︰「吩咐下去,要抓活的。」
「這……」
李昌元自是不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藥,那個小將軍未及弱冠就隨著應老將軍征戰沙場,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將西岳駐扎在玉渡關的大營,打得後退三十里。即便後來燕雲染登基為帝,從政手段比先帝果斷剛毅的多,然而訓下的精兵,若是與應家軍相比,差的何止是三十里的距離。所以當日听人說在西岳看著應扶唐單槍匹馬的闖到燕都,眾人多少存了殺之而後快的心思。眼下燕雲染一句金口玉言,就將一干人等的算盤抹殺殆盡,不能不說是讓人失望至極。
然而他畢竟是九五至尊,說出來的話就是聖旨,李昌元雖然遲疑卻在片刻後就點了頭道︰「是,奴才這就吩咐去。」
便摻著他出來,命人隨駕起轎,自個兒听著囑托自去吩咐下去不提。
聞听簾外再無人語,半躺著的華香才坐起身來,卻不小心驚動陪侍的銀屏金繡,笑著過來問安道︰「娘娘怎麼又起來了,還沒睡些時辰呢。」
華香笑了笑,在她二人面前敷衍了兩句︰「嗯,方才有些困倦,這會兒卻又睡不著了。」
金繡看她眉間蕭索,聞說便湊近她身前,笑道︰「娘娘,要不奴婢幫你捏一會兒肩?想是坐了一下午,身子骨活動不開,這才覺得倦乏。奴婢之前在春秀宮,跟著姑姑們學過一些拿捏的手藝,一直都沒能用上,今日娘娘倒是第一人了呢。」
「哦,你還有這等本事?那不妨試一試吧。」
華香微微啟唇,她本就性情偏冷,平日里宮娥們說的一言半語的不見她回應也是常有的事,因此金繡也只是想著法子討她開心,倒不曾想她果真有興趣。不免有些受寵若驚,忙挽起袖子,束好巾帕,上前找著肩頸幾處的穴位,輕揉慢推起來。
華香舒服是舒服,心里依舊放不下,讓金繡幫著推拿也不過是一時打發時間罷了。華裳他們皆在皇城腳下的客棧住著,已經兩日不曾與她通過音信,若貿然在這時互通有無,反生是非。若是自己放任不管,委實又惦念的緊。
她想一陣愣一陣,卻不知宮外頭膽大包天的幾個人已然變著花樣耍了起來。
應扶唐被華裳與橘梗一左一右拉到鏡子前,只看一眼幾乎失手砸個粉碎。那個眉毛粗的像手指,眼角濃墨似烏雲,唇上丹朱重半斤似的怪物就是他們口中說的好主意?
抖著手指,應扶唐毫不猶豫的就要去撕扯腦袋上的箍著額頭的金圈,被華裳看見少不得急急攔住,含笑道︰「哎哎,才剛戴好,你又扯它做什麼?」
做什麼?應扶唐差點氣結,這樣的打扮他們分明是拿他作耍呢,便皺眉瞪著華裳哼道︰「你給我弄得這一身什麼行頭,不人不鬼的?你有臉裝扮,我還沒臉出去呢,不行,我不會帶這個的。」
「哎哎哎,你敢」
華裳眼見他就要把自己與橘梗的一番心血全部毀去,忙不迭的上前抱住他的手臂,嘟著嘴百般不願︰「這個真的很有意思的,你不是說他們會認出你來的嗎?往昔你征戰沙場,甚少在京都久住,大概有所不知,我們現在給你打扮的乃是昆侖奴的樣子。據傳昆侖奴的出現,乃是百年前大海盜王世杰從海那邊販回來的,個個黑如鍋底,體壯如牛,然而卻性情溫良,踏實肯干。早些年的時候,這批昆侖奴一到京都就被貴族豪門瓜分殆盡了。現如今,咱們大唐國力不如以往,周邊小國也不再那麼畢恭畢敬的上呈貢品,故而連帶著昆侖奴都稀罕起來。如今要是上街能帶兩個昆侖奴保鏢,可是世家大族了不起的臉面西岳地處邊關,與海邊小國相隔萬里,自是沒見過昆侖奴為何物,我們將你打扮成這樣,他們必然認不出來。」
她說的看似句句在理,應扶唐卻尋出了一些蛛絲馬跡︰「這話又是不對了,既然昆侖奴在西岳罕見,我這樣子出去豈不更引起別人注意?何況,這昆侖奴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搜捕我的時候出現了,華四小姐,你是誠心嫌我行蹤不夠暴露的吧?」
「呵呵,怎麼會?」
華裳訕訕的笑道,確實她與橘梗是存了別的心思的,然而卻不是暴露他的行蹤,而是有意想把難題推給華雲罷了。
果不其然,華雲好好地端了一杯茶,只在看了他們幾人一眼之後,就立刻噴出一篷雨霧,嚇得華裳橘梗躲閃不迭。
蘇秀秀也是掩口瞠目,看著那個面龐黝黑的人半晌才吶吶說道︰「華雲,你看他們是不是要瘋了?」
伺候華雲的大丫頭雲釉正忙忙的拿著巾帕幫他擦拭前襟上的水漬,見他擺擺手,才退開,听得華雲惱羞成怒一般的說道︰「你們也太過胡鬧正是防備謹慎的時候,你們可好,生怕別人不注意到我們這里?」
「不是的,大哥。」華裳軟語嬌憨,向前晃著華雲的胳膊道,「我原來也是不想攙和進來的,可是情勢不由人,咱們眼下再要月兌身已然是不成的了,所以還要麻煩你想個法子,能不能把他偷運出去,就當貨品一般賣向大唐?」
「這怎麼成?」
華雲拍著桌子,憤懣扭過頭,他知道這個妹妹自幼嬌寵慣了,行事只按照自個兒的心意來。倘或放在平時,哪怕她要去摘星星,他也能找人來造梯子去。可是這樣事關國體,又怎敢如此莽撞。
華裳見他不像是同意的樣子,側頭看了一眼應扶唐,大概還在為昆侖奴的事情生悶氣,眼珠子滴溜轉動,眨眼又有了一個好主意︰「哥哥若是不幫我,那我也只好把他送進宮服侍姐姐他們,也權當我是一片心意了。」
「你」華雲氣極反生無奈,冷眼看著不言不語站如奇石的應扶唐,也只得認命道,「罷罷罷,我是管不了你們了,不日就會有一隊駝商從西岳出發,遠去大唐販賣綢緞布匹,如果你們有能耐的話,就混進去吧。」
華裳聞說勾起唇角,這才有些得意的笑開。
華香在內殿歇了半日,金繡銀屏見她神色淺淡,便不時拿些好笑的事情說與她听。她們二人原是御前服侍的人,臉面比六宮不受寵的妃嬪還要高出許多,被調到華香身邊,也足以可見燕雲染對待她的一腔情思。
因是平日用膳燕雲染都會早些時辰打發人來宣華宮說一聲,今日到了申末還不見人來,金秀銀屏心中便暗暗納罕。看著華香的神情,竟似是情理之中,方知她與燕雲染之間有了事情,舉止就不免更加小心起來。
明明是冬日,又不是站在暖閣里頭,李昌元卻像是入夏一般,滿腦門的汗,指望著簾子里出神。隔了半柱香的時間,才見出來一個御前宮女,福著身子道︰「李諳達,皇上說聖體違和,叫退膳呢。」
退膳?李昌元暗自咕唧,抬著眉眼問道︰「那皇上有沒有說今兒歇在哪里?」
宮女靜默搖頭。
李昌元站直身子,拂塵在肘彎處飄蕩不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正午的時候還好好的跟著宣華宮那位有說有笑,怎的到了晚上這兩人就鬧起別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