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德祿跟著跟著就覺察出不對勁來,訕笑著問道︰「萬歲爺,您這兒是要去哪兒啊?好歹也跟奴才知會一聲,奴才瞧著這方向不像是回咱們自個兒宮里的。」
唐明煌溫潤笑道︰「確實不是回宮的路,近來冬雪消融,朕听聞堆秀山那邊倒是風景正好,去那里走走吧。」
堆秀山?那兒山高陡峭的,又是夜半,何來什麼風景?馮德祿狐疑撓頭,腳下不敢停留,忙跟著他身後邊走邊說︰「萬歲爺好興致,只是還容奴才說句掃興的話,如今夜色已晚,堆秀山委實不安全,若當真要去,明兒白日里再去吧。」
「何必等明兒?」唐明煌斜眼微揚,「朕的皇宮倒還有去不得的地方,說出去豈不讓天下人笑話?你打量朕不知道你什麼心思呢,定然是因為入夜人困馬乏,想著法子回去躲懶罷了。今兒朕偏不如你的意,連珠,把宮燈給他,讓他前面帶路去。」
「是。」
連珠在前隱約听見他主僕二人拌嘴,想笑又忍住,真就回身把燈籠遞了過去。馮德祿無法,只得伸手挑著,口中猶在碎碎叨叨著一路往前走。
堆秀山北依宮牆,正面有岩洞,內為磚砌穹隆式石雕蟠龍藻井,山前兩側設有石蟠龍噴泉,入夜寒重,噴泉中的水已結為薄冰,偷著燈光,玉潤光滑。山腰處暗設水缸儲水,以管相連,引水至蟠龍口中噴出。此為宮中僅存的水法,內廷怕冬日取水不易,上頭鋪設了毛氈,借以取暖。山的東西各有登道,拾級而上可達山頂御景亭。
馮德祿看著自個兒的主子在山腳下站住,便低腰問道︰「在這兒看一會子就回去吧。」
唐明煌微微頷首,忽又指著前頭黑壓壓的一片未知角落道︰「那里通往哪邊?」
馮德祿挑燈瞧了瞧,不禁笑道︰「通往芙蕖,殘荷褪後,那邊的池子都已封上了,故而沒上宮燈。黑漆馬乎的,也不知里頭怎麼樣。」
唐明煌笑著點頭︰「是了,朕說這條路怎麼如此熟悉,原是有條小徑通往那里的。」說著就沉聲站在原處,暗暗出神。
那一年,他便是在那里第一次見到了傳聞中的華夫人,玉貌花容,冰雪聰明。初時大概是不知道他身份的緣故,她對他並不似如今這麼疏離,反倒是像走失的小鴨子,冒冒失失的就撲進他的懷里尋求依靠。
彼時,他正在與太後明爭暗奪朝廷大權,好不容易才避開太後的勢力,將太後的親生兒子莊親王送去封地福州,身心皆是疲憊。滿皇宮里又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兒,聞說太後想法子把華夫人弄進了宮,他就明白,這不過是一招緩兵之計,太後根本是想借著華夫人克夫的名聲,來一招借刀殺人栽贓嫁禍,好讓外頭以為新帝猝死不過是華夫人命硬所為。
故而當探子來報,那個華夫人正往自己這里來的時候,說不期待那是假話。期待她會是怎樣的女子竟能克死三夫,也期待太後自己露出馬腳,好讓他一舉端掉太後直系人馬,還朝政一個清明。
然而想不到,等來的不止是華裳,還有一個天大的驚喜。便是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多少次畫中見過的人兒,當真有一天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還是那麼的活靈活現。強忍著心頭的激動與砰然,他將計就計的用了太後的說法,將她與自己的前任皇後攪合在一起,看著她目露困惑,也看著她同情的回擁住自己,一顆心起起落落,終是塵埃落定。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才不再覺得那麼孤單了,也是從那一刻起,方才相信古人不我欺也。
而今盼星星盼月亮的將佳人等來,沒有人會知道他那一刻該有多高興,又該有多憤怒。高興地是,她還活著;憤怒的是,活著的她卻再不是華夫人,而是應夫人了。
這要身為帝王富甲天下的他如何肯甘心?
這一切原本就該是他的,上天注定如此,旁人再也更改不得。當日一步錯,造成了如今的剜心之恨,今日得此良機,他想,他再不會錯過了。
探手掬了一把堆秀山下常青木上殘余的冰雪,握的掌心一片冰涼,連帶著聲音都冷厲起來︰「明兒起傳令下去,容妃娘娘與南華郡主品貌,言行端莊,甚為太後與朕所喜,特免其二人晨昏定省之禮,六宮妃嬪見其如見貴妃,皆行大禮。」
馮德祿細心記了,听到後面方才有些訝然︰「萬歲爺,奴才可是听錯了,容娘娘與郡主的品級皆按照貴妃品級而來?」
「正是。」
「那樓貴妃當如何?」
「由她去,你只管傳你的旨意就是。」似是外頭站得太久,唐明煌隱約生出些不耐煩來,打發著連珠緋荷前頭挑燈,欲要回宮去。
馮德祿忙緊隨左右,仍是挑燈照著腳下,梗著脖子只顧自己思量。華容封為妃子就已經夠讓他意外的了,如今還要遵循貴妃的待遇來,可不就是一段奇聞了?再者,那小郡主並不算在六宮妃嬪之列,這會子也按照貴妃品級來,萬歲爺這葫蘆里是賣的什麼藥呢?
及至回宮服侍了唐明煌睡下,側目瞧見了他枕畔的一縷發絲,馮德祿才隱約猜出大概來,這一下不禁又是個膽戰心驚,急慌慌的就退出暖閣,揉搓著手半晌嘆口氣。
翌日清晨,馮德祿口傳聖諭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蕙宮里卻已然如同再開了一次家宴一般,幾乎是濟濟一堂。華容束手無措,看了這個再看那個,瞧見她們紛紛給自己與華裳請安,倒是靦腆的擺手道︰「我和你們都是妃子,妃子與妃子是不用拜的。」
她說的憨傻耿直,妃嬪里有心思還算敦厚的,不覺笑出聲。也有心思深沉的,看著她卻依舊不卑不亢,來蕙宮也不過是給那道諭旨一個面子罷了。
華裳心里清楚唐明煌這是有心要把自己拉下水,故而見了他的大小老婆一干人等,且不說露不出笑臉,就是一個招呼她都懶得回應。越忙越亂,還不如靜觀其變。
只是她這麼想,有人卻不願意這麼做。孟昭儀前番與張美人早已商議著來給華容請安,眼下口諭既出,倒是給了她們很好的一個借口。故而從入門的那刻起,這二人便一味的做小伏低,只管著華容叫娘娘,便是平日見到樓貴妃都不曾這麼低聲過,倒叫華容好一陣不自在,不住的拿眼楮看著華裳丹瑤等人。
就在她支撐不住的時候,重頭戲才算開幕。樓貴妃早在咸寧宮就听說了華容的品級與自己並駕齊驅的諭旨,眼見的宮娥們又四處來報,各宮妃子皆是趕往蕙宮拜見去了,倒把她這個真正的皇貴妃忘在了腦後。
想著華裳與華容昨夜的聖寵,樓貴妃不免新仇加舊恨,一股腦的全算在了她們姐妹身上,在咸寧宮不免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素娥見她大動肝火,忙上前拍著後背撫慰︰「娘娘千萬愛惜自己的身體,犯不著為那起小人傷了和氣。雖說皇上眼下對她們寵愛非常,然而畢竟一個痴傻不通世故,一個是宮外臣子之妻,哪里是娘娘您的對手?當務之急,娘娘最重要的還是保住自己和肚子的龍種才是,待到過完年開了春,那個時候您再瞧瞧六宮之中有誰比得過您去。」
樓貴妃听言,心頭的火雖然還在,總歸是不再拍桌子砸東西了,安靜下來思量許久,才緩緩的舒口氣,叫人泡了茶喝了。
只是,那份怒氣卻不能如此善了,擱置了青瓷蓋碗,樓貴妃輕輕的招了招手,只把素娥叫道了面前︰「眼下在蕙宮當差的是哪個宮女?」
素娥偏過頭想了想,才回說︰「是儲秀宮送進去的,娘娘若要詳細的問,還需奴婢托人查一查才好。」
「嗯,這事你辦的越快越好。」樓貴妃沉聲看向玻璃四方容鏡,里頭映襯著的寒霜冷面上殺意深濃,低低吩咐道,「查出來之後,你找前殿的桂公公,讓把那個宮女的家人尋事打發了,告訴他,無論是誰求的情,都別擅自答應,橫豎我自有主意。」
素娥無聲打個寒噤,忙低頭應允。
華裳直等到六宮妃嬪散盡,才有功夫趴下來,瞪著華容訓誡︰「你也太好說話了些,也不長些心眼,那起子人只顧看你笑話,拿你做幌子挑撥離間呢。你還對著她們傻笑,可見你是個糊涂人。」
「姐姐說我糊涂我就糊涂好了,反正我從小就不聰明。」華容不以為意,笑著舉起一位妃子送的青玉子母獅把玩,只管趴在華裳對側繼續說道,「不過我知道姐姐是很聰明的,昨日丹瑤還跟我說,要我多學學姐姐,不要被別人算計了。」
「哧」華裳鄙薄的嘟囔幾句,看她玩的歡快,也拿起了旁邊的一件青玉小蓋罐賞玩著,一面問華容道,「這個玩意倒是精巧,只不過雕工簡單了些,不如我在外頭見著的。」
「外頭見著的?在哪里?」華容來了興致,放下子母獅,盯著華裳手里的東西道,「我往常也在外頭住著,怎麼就沒見到?」
華裳暗懷心思,故意賣著關子道︰「你當然沒見過,我可是從西岳來呢,我們西岳的東西大唐怎麼會有。」
「我才不信,大唐那麼大,還能有你見過卻買不到的東西?」
「可不是?大唐再大,也大不到我們西岳國去,不信你找個人去宮外問問,若是也有賣這個青玉小蓋罐的,就讓他買了來。我也叫人往西岳尋一番,咱們一處買了來,比較比較如何?」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現在就叫人買去,買來了咱們讓太後他們作證,瞧瞧到底是誰的好。」華容果然是孩子氣了些,經不起一點的激將,華裳唇角微彎,悄悄的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盤。如果真能找個人出去買這個,那麼必定是要挑撿最好的買,而京都里玉器鋪子中最為有名的,當屬華家的鑒寶堂,到時只要自己想著法子,把這里的情況跟家下人說了,豈不是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