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煌余光似是瞧見了她的不安,勾著華容烏發的手指便不禁抖動了一下,薄唇輕抿,終是從她鬢間剪下一縷,放到一旁的紅杏托著的魚戲蓮葉的瓷盤里。
這里便輕輕挪動了兩步,轉瞬蹲在華裳的面前,凝眸看著她的欲言又止,不覺冷哼一聲,抬手就要去扯她的頭發。
華裳下意識的想要伸手攔住,然而不過是抬到一半,就把唐明煌佯裝不經意的攥住,在她掌心里狠狠掐了一把。華裳咬牙暗呼聲痛,唐明煌無聲笑了笑,唇齒輕啟,暗道︰「知道疼了?」
華裳瞪眼瞅著他,一言不發。這樣乖戾的面孔,總算是與唐明煌印象中的那個人重合貼切起來,他便隱約露出一點笑意,兀自拂落華裳的手,仍是拉過她頸上的發絲。
溫涼的手背在滑膩的肌膚上梭行而過,唐明煌似是有意讓華裳難堪,明知道這舉動過于親昵,然而還是裝作認真的樣子,口中只說頸發不吉祥,有斬首之意,竟棄之不用,又從她耳畔的發絲挑揀出幾縷來。
華裳一點點羞紅了臉,往昔沒有與應扶唐成婚時,仗著在華府潑辣慣了,出門倒也不曾顧忌男女大防。如今嫁作他人婦,又知曉了男女閨房之樂,此番唐明煌的舉止,真可謂是調戲臣子之妻無疑。只是他裝得那麼像,又假正經了多時,妃嬪們礙于過往余威,不敢多看也不敢多言,他又是背對太後,想做什麼自然隨心所欲。華裳惱火歸惱火,然而卻不能對他怎麼樣,一口惡氣上下翻轉著,胸前無端起伏。
唐明煌恰好剪了一縷頭發,低頭瞧見了,知道以她的脾氣大抵氣到了極處,也不願再多惹怒她,倘或節外生枝就不好了,便起身將兩搓細發遞到連珠跪捧著的素帕中,說了聲禮成,立時有宮人上前扶起她們兩個。
當下眾人皆附和著送上了祝福,與各色打賞之物,華裳不及細看,只瞧著多是玉如意金錁子,故而並不覺稀罕。太後乃是義結金蘭的牽頭人,打賞的東西自然不俗,傳命宮人端過來與華商華容看了,竟是一對金嵌珠寶護身佛窩、一對竹絲纏枝多寶格圓盒並一對可闢邪的玉貔貅。光是听著四下里嬪妃們的倒吸口氣的聲響,便知價值連城不可估模。
華容因是好奇,也不等連珠遞到自己跟前,就取了一枚玉貔貅在手中賞玩著,問向一邊的華裳︰「姐姐,這個叫什麼?」
華裳正欲回答,不提防太後在上頭听見,呵呵笑道︰「你怎麼知道她就比你大呢,上趕著叫人家姐姐?」
華容愣了愣,才知是在說自己方才的稱謂,訕笑垂頭,撫模著玉貔貅上的紋絡不敢吭聲。華裳瞧她小媳婦似的任人宰割一般,心里到底不忍,便開口道︰「回太後娘娘,臣婦年頭的時候,便已滿十八了,看著容妃娘娘這品貌,大概不及臣婦年長,臣婦也只好僭越,當得起容妃娘娘的這聲姐姐罷了。」
太後見說,這才點頭道︰「年頭滿十八了?倒是個如花年紀的人兒,我們的容妃大概還要過個兩年才夠得十八呢,也罷,既然容妃叫你姐姐,你也別管那麼多規矩,就叫她妹妹也是使得的。」
「是。」華裳淺笑應下,方低頭對華容道,「這個叫玉貔貅,闢邪用的,晚間置于枕畔最是好用。」
「咦,那可真是新鮮極了。」
華容難得找到一個有耐心跟自己說話的人,嘰嘰喳喳如同出籠的鳥雀,又指著旁邊盤子堆放的東西挨個問了,華裳一一作答,竟不見絲毫煩躁。唐明煌與太後看了,俱是交口稱贊,直說定然上輩子有緣,如今才會親如一家。
正說著,潛回承德宮預備打賞之物的馮德祿屁顛屁顛的就小跑了過來,身後跟著的四五個小太監也不知捧著些什麼,小心的跟著他,亦步亦趨。
眾人見方才太後那般恩賞,不覺都好奇皇上會給出什麼東西來,故而個個伸著脖子,齊往揭開紅綢的盤中看去。
前頭的兩個並無不同之處,不過是一柄金累絲萬年如意和一柄下墜流蘇穗子的金瓖玉如意。另兩盤端著的卻已有些精致,乃是一對金瓖寶石齋戒。又有一對排在後面,樣式小巧,若是尊貴,也不見得,前頭太後賞的哪一個都比這個尊貴;若說新穎,那對玉貔貅又豈不是精雕細琢宛如天工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物件,就足以讓六宮粉黛無顏色了,竟是一對金嵌松石盒盛放的玉扳指,一只瑩白,一只翠綠。此物向來只有宮妃能得,且是要記錄在冊的,如今若只是華容一人得了也就不說些別的,連帶著南華郡主都得了,這里頭可就真是大有文章了。
孟昭儀自那玉扳指一露面,就把目光放在了太後與樓貴妃的身上。看著太後,是因為她才是真正的六宮之主,掌持所有的內務事宜,如若連她都是驚訝的,那麼皇上此舉必是即興而來,若是不驚訝,那麼就是太後也是深知內情的了;而樓貴妃,能讓她如此關切,也不過是出于對她的了解,想知道善妒成性的樓貴妃在面對兩大敵手的時候,會不會甘心就此罷休。
很幸運,兩個猜測都得到了證實。太後果然沒有驚訝之色,而樓貴妃,也果然醋海濤天。
冷冷笑了一聲,孟昭儀裝作擦拭面容,輕輕提起帕子掩去唇邊笑顏,螳螂已經開始捕蟬,黃雀還會遠嗎?
不過,也算是天意,華裳與華容一個入宮不到幾日,一個入宮不懂多時,皆是不知賞賜玉扳指有何寓意,見著連珠示意她們拿起來,便自若的戴在了手上。
直把左右坐著的人看的心頭火起,張良娣哼聲不停,欲要開口,不料孟昭儀從旁看見,滿擺手示意她噤聲。
唐明煌一心只撲在華裳與華容身上,並沒有看見底下的舉動,二人不明所以的收下了賞賜之物,唇上的笑容便越發明顯,額外恩賞了一同觀禮的妃嬪綢緞布匹等物,接受了眾妃的叩謝。
太後說話算話,她們既然已成姐妹,寧壽宮這里當然是要舉行宴請的。萬德福少不得御膳房寧壽宮兩頭跑,忙著吩咐備菜斟酒。
妃嬪們憋著一口氣到現在,沒有不窩火的,紛紛暢飲開來。唐明煌大約心情極好,平日不大沾酒的他也喝了幾杯金汁玉液,慌得馮德祿不住勸他少喝些,倒讓太後揮退下去了。
一桌宴席直直受用了兩個時辰,听到打更聲,太後才覺夜色已晚,便讓萬德福去外面告訴跟著來的各宮隨從,一律賞銀十兩,布匹數緞,各自把各自的主子攙扶回去,好生伺候。
那些宮娥太監也是極為難得遇見這等的好事,忙跪在寧壽宮外頭磕頭叩謝了隆恩,各宮派遣兩個貼身女婢進殿,扶著妃嬪們回宮安歇。
樓貴妃喝的兩頰酡紅,踉蹌起身搭扶著素娥的手腕,一雙眸子沉黯似海,愣愣盯著面前人,翻來覆去也只有一句,你為什麼要回來?你既然死了,為什麼還要托生了別人回來?
素娥听得最為分明,當下唬的唇角發白,慌張的就帶著小宮女們將樓貴妃扶了下去。跟在她身後走出來的孟昭儀,一向是滴酒不沾的,今兒雖然賭氣抿唇喝了一些,然而卻還沒有醉到那地步,半眯著眼看著前方的人走遠,扶住自己貼身侍女的手無言冷笑,只輕輕說道︰「回去之後,就關起門來吧,這幾日本宮身上著實不舒坦,無論是誰都不見。」
宮女不明白她此刻說這些是為何意,然而想著前幾日確實是病癥纏身,只當她此番飲酒越發添了不適,故而淺淺應聲是,齊齊攙扶著回了芳潛宮、
一時,屋子里就只剩下華裳華容並皇上與太後等人。華裳因為含有心事,一直不曾開懷,那些玉釀佳肴皆是淺嘗輒止,不似華容,遇到可口的都嘗了一些,一圈下來,唯有她醉得最厲害。看的太後都不住的好笑,瞧著華裳精神尚好,便道︰「小郡主今日不妨搬去容妃那里歇息吧,哀家身上乏了,待會兒想必就睡去了,明兒大抵也是懶起的,你年輕的小人兒家別跟在我面前反而受了拘束,夜里宿在褚蕙宮,明兒下午你跟著容妃過來陪哀家說會子話就是了。」
華裳聞言,也覺得暫時離了寧壽宮倒是個不錯的法子,至少這個華容看起來愚笨,比不得太後精明,若是想輒要逃,也更加方便些,便也笑道︰「太後都這麼說了,那臣婦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去吧,去吧。」太後一笑擺手,看著宮娥們上前,各自攙扶了她們姐妹離開。
唐明煌眼瞅著她們走後殿里無人,亦是不多做打擾,辭別太後帶著馮德祿出來,從內廷西邊穿廊而過,不作猶豫的一直往內廷後頭御花園里的萃賞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