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腳旁放著一個痰盂。白瓷制的內壁盛著幾口紅澄澄的血水。七夫人服侍元帥服用下藥丸,帶著午六退下,把房門關上。
元帥靠在床背上喘了好一會兒氣,抖著手,從枕頭底下模出一個小錦盒給我。
我狐疑地接過,在他的示意下打開,里面躺著兩塊金燦燦的令牌,一塊是司徒閥的虎符,一塊是司徒家的當家主母令牌。讓這多人朝思暮想的東西輕而易舉就到了我的手上,說不激動是騙人的。
「元帥……」
元帥擺手讓我不要開口,他自己喘了幾口氣,往下說道︰「我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這兩樣東西還是趁早放在你們兩口子身上安全,否則哪天我弄丟了就遭了。」
我心里一陣難受,緊握住錦盒,有些哽咽,「元帥多想了,您福壽安康,定能長命百歲!」
「活那麼長干什麼!」元帥輕笑,又是一通咳嗽,止住了咳嗽。笑說道,「你婆婆在下面等著了這麼多年,該是寂寞了,我早就應該下去陪她。」
「元帥……」我的鼻子發酸,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沒有七竅玲瓏心,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要低著頭死忍,將淚意逼回去眼眶。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挨到我的親孫子出生,」元帥的目光下移,放在我鼓鼓的小月復上,笑了一笑,抬頭看著我的眼楮,表情開始嚴肅。我連忙站好,聆听他有什麼吩咐。
「無為……這孩子,知道我為什麼給他取名叫‘無為’嗎?」。
突然將話題扯到金蕊的孩子身上,不知道元帥是什麼意思。我搖頭,表示不知道。
元帥嘆了一氣,「無為無為,無所作為,真不知道你們留下這孩子是福是禍。」
我心神一凜,元帥竟然知道無為不是司徒家的血脈!是八夫人告訴他的嗎?
或許此事根本不需要八夫人告訴,作為一家之主,元帥好像對司徒家的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八成司徒家里的丫頭僕役們有一半都是元帥的人。
混亂司徒家血脈,這罪名可不小。
我忙跪到地上,告罪道︰「元帥息怒。小孩子本性善良,若是加以引導管教,長大後必是棟梁之材……」
元帥擺了擺手,虛弱地一笑,「這都是你們兩口子的事情,你們且看著辦吧,就是不要讓我司徒家的大權旁落到這些無關人手上就行,我累了,你退下吧,想想怎麼收拾圍場的殘局。」
收拾殘局?難道元帥認為狩獵場的那只黑熊是我下藥?
不過看著元帥神色疲倦,我也不好再打擾他的休息,于是告退出來。
走出元帥的書房,看見司徒御宇站在門口等我,血衣已經換下,現在穿在身上的是一襲雪青色長袍,干淨又爽利,只是眉宇間的神色不大好,繃著個臉,連看我的眼神都帶著凌厲。
「怎麼了?」我問他。
他沒有回答,而是執起我的手往外頭走去。
花園里奼紫嫣紅,楊柳凝煙。幾只不知名的鳥兒站在樹梢歡快地唱和,比鳥兒唱得更歡快的是藏在綠葉之中的夏蟬。
暖風徐徐,吹散不了他眉宇間的煩惱。
我一手被他牽著,一手放在小月復上輕撫,「大公子他月兌離險境了嗎?」。
他臉上的表情更加凝重,握著我的手的掌心在收緊,攥得我的手指有些疼。
走進一處涼亭,他松開我的手,然後默默地站立著,好像在看面前的花壇,又似乎在看遠處的楊柳,又好像在看更遠處的亭台樓閣,臉上的表情真實得有些不確切。
他的臉就是他的面具,他的真實表情都躲在這張皮肉面具之後,在這相處的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里,就算親密如夫妻,他也是很少不放下面具與我生活。
我習慣了他嬉皮笑臉的面具,反而有些緊張他現在表露出來的真實情感,讓我覺得危險。
這樣的想象讓我害怕,我不由自主地從美人靠上起來,無話找話,「今天的天氣……」
「是你派人干的!」他猛然一個轉身,眼楮直直地盯著我,嚴厲地問,帶著咬牙切齒的味道。我的視線往下,看見他的兩只手握得緊緊的,好像能听叫骨骼的嘎 聲。
我沒有回答,而是背轉過身站著,雙手緊緊抓著衣擺。他這是在質問我?
深呼吸,我集中所有的意志力在心底數一二三。
「現在你滿意了?大哥的右手保不住了,爹爹也被嚇得吐了血,他們都是我的至親至敬的親人,你不能這麼對他們,我不管你怎麼對付金蕊、二夫人她們,但是請不要傷害我的親人……」
壓住即將涌出心口的一口惡氣,我轉身,淡笑著問道︰「他們是你最親的人,那麼相公認為我是誰?是你無關緊要的人嗎?所以可以用這樣的話戳我的心口?」
司徒御宇一愣,怔怔地看著我,額頭的青筋在跳動。
我趁著他沒有開口之際馬上轉身離去,因為我的不知道他還會講出什麼話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從他嘴里射出來的比箭還要鋒利的話語。
原來在他的心里,我就是一個破壞他們父子相親、兄弟和睦的壞女人,盡管已經懷了他的骨肉,他還是將我當外人看待。
之所以心痛,是因為在乎,如果當初他不是像塊牛皮糖一樣粘著我,我也不會動心吧!還是古話說的好,再怎樣的繁華盛景,都離不了慘淡收場。
花園小亭子一別之後,司徒御宇便沒有回來。吃晚飯的時候也沒看見他,午六說他因為軍營里沒有人鎮壓,所以去軍營了,不過若是往常,就算趕著去軍營來不及回定風閣用膳,他也會特地捎口信給我,讓我不用等他。真是情到濃處情轉薄。
睡到午夜的時候,听到有輕叩房門的聲音,我穿好單衣,又在外頭裹上一層披風,過去開門。
是易清寧。他滿頭大汗的樣子。好像剛剛做完了一場體力活。
「都辦妥了,」易清寧走進屋子,順便幫我把門關上,拿起桌上的冷茶壺倒了水咕嚕咕嚕喝下,舒服地哈了口氣之後,轉身笑問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從妝台盒子里拿出一封書信交給他,「幫我把它交給王守一,剩下的事情他會安排妥當的。」
易清寧接過書信,道了聲告辭便往窗戶邊走去。清泠泠的月光射進屋內,映在他長衣如雪的身上,我一陣難受,這就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報應。
「易公子,」我輕聲喊住他,頓了一下,問道,「你到底想要從我這里拿走什麼?」
一刻的沉靜之後,易清寧轉身,西面窗戶的月光打在他的臉上,照出柔和的微笑,「就當我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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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上旬,元帥的身體好轉一些,便親自審問狩獵場一事,一干相關的士兵、馴獸師人等紛紛從大牢里押到公堂上,元帥端坐在正上方,廷尉在旁邊陪坐。
關于黑熊發瘋一事緣由,獸醫早就診斷出來,是因為喂養黑熊的食物中含有大量的**藥,所以引發了黑熊的獸性,在表演那天狂性大發,而另外一只公黑熊,只是路過,听見發*的母黑熊的狂叫才過來的。
事情很簡單,但是里面盤旋著的錯綜復雜的關系卻很棘手,廷尉不知道怎麼辦,曾半含半露地跟元帥說過,原想要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卻沒想到元帥沒有同意,反而要親自上堂審問此事。
堂下跪著的是負責給黑熊投食的士兵,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看來是受過嚴刑拷打過。
「元帥明鑒,卑職每天給黑熊吃的都是上等的豬肉,全沒有添加**藥什麼,請元帥明鑒……」
廷尉正代元帥發問道︰「事發前天晚上,可有可疑的人物出現在飼養場附近?」
「沒有……沒有……」士兵毫不猶豫就搖頭否決。
「你再仔細想想。」廷尉正循循善誘。
「沒有!」士兵還是一口否決。
士兵被兩個衙役拖了下去,接著換馴獸師上來,還是就誰放了藥在食物上的問題,馴獸師也說自己不知道,整場審問耗費了一兩個時辰,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身旁的司徒御宇明顯有些不耐煩了,頻頻地用眼楮看我,我當做沒有看見,不動神色地看著這場戲往下演。
元帥見問不出什麼來,于是命廷尉正將飼養場的那個士兵重新押上來,從外頭叫來了個將領說了些什麼。將領點頭答應,出去一會兒,帶來一個婦人和兩個七八歲不等的孩子。
「阿爹,阿爹……」小男孩歡笑著跑到士兵身邊跪下,拉著他的袖子聞了聞,皺起了小臉,「阿爹不乖,弄得這麼髒,小心阿娘罵你!」
婦人則嚇得面色發白,怔怔地看著士兵,眼中的淚水斷了線似地往下流。年幼的孩子躲在婦人後面,怯生生地張望著堂上的人。
才這麼點大的孩子,不應該看此血腥的場面,我心有不忍,起身走到主座旁邊與元帥低聲請求,元帥同意地點頭,于是我讓午六將兩個孩子牽到內堂休息。
落座的時候,又看見司徒御宇在看我,我心里不滿,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端正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