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樂意送阿狸入宮的。那個丫頭心實性憨,就跟面捏的人兒似的,誰都能拆巴拆巴把她吃了。腦子又混,跟她說句話,她想半天才能琢磨出味兒來。」老太太倚在美人榻上,招了兩個丫頭來給她捶腿。病怏怏的教訓兒子道,「不是我說,就是把她嫁到稍微復雜些的人家,你都未必能放心,怎麼敢把她往宮里送?」
王坦不敢還嘴,只唯唯諾諾的垂著頭,「不是送進宮去,只是跟著子揚去覲見。皇後請了很多內眷,都讓帶著女兒去,不是只阿狸一個的……」
老太太臉色就有些不好——可知孫女兒的木訥,根源就在這兒子身上,「你糊涂。皇後沒事讓這些半大丫頭去干嘛?她自個兒沒嫡女,庶女還少嗎?巴巴的要見人家的?——她這是要相看兒媳婦!」
老太太病得久了,語調一重就有些粗喘。王坦忙上前給她捶背,順著老太太的話安慰道,「母親不必擔心。阿狸生得平凡,性子也木訥,有謝家、沈家的閨女在,顯露不出她的山水來。」
老太太就搖了搖頭,「生在我王家,哪怕她就是個泥胎木偶,皇後也要多相看兩眼!何況……」老太太想起大孫女兒笑嫣嫣、紅撲撲的臉蛋,語氣里不覺間就有些護短,「阿狸有眼緣,生得討長輩喜歡。她只是心眼實,不懂那些個黑心暗手,又不是真不知輕重。言談雖有不及,卻不亂說話。進退也得體,有大家風範。」老太太越說越覺得皇後居心叵測,「瞧,出身好,知進退,又容易拿捏——不選她選誰?」
王坦這下是真給弄糊涂了。老太太這到底看阿狸好呢,還是不好?是想讓她選中呢,還是不想?
他心思不活絡,口舌也不伶俐,猜不透母親的心思,干脆就訥訥的附和著,「母親說的是。」
「是什麼是?」誰知老太太又翻臉了,「她這個性子,中皇後的意沒錯。可是,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覺得她能討太子的喜歡嗎?」
王坦噎住了——倒不是他不知道太子是什麼人,而是如果說實話的話,那可就是大不敬了。
這位太子,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不著調。
他從小討厭自己的乳母,幾次向皇後告狀不成,就偷偷吃了一把巴豆,想陷害人家,結果差點把自己拉死。
他七歲的時候嫌那些宮女太監跟著他煩人,就命令他們互相綁起來,大搖大擺溜出去玩,結果爬樹時不小心掉進太液池里,因為沒人跟著,差點把自己淹死。
他八歲的時候被立為太子,在這之前他把七八個師傅逼得痛哭流涕,主動請辭。雖讀了三四年書,卻還沒把五經讀順。皇上命謝桓為太子太傅,教導他。結果他看上了謝桓的佷女兒謝涵,為了討好美人,七天就把《詩》背透了。
他九歲的時候寫詩給謝涵,想跟人家「私會」。誰知正踫上謝涵五歲大的兒子,于是淚奔而去。
那之後他倒是靠譜了不少。他本就天資聰穎,一旦肯在正事上用心,很快便乍露鋒芒。雖仍時有抽風之舉,但本朝風氣原本就不拘小節,倒也沒什麼好苛責的。只是偶爾蹦出件事來,還是能讓人吐血內傷。
——他十二歲的時候,北燕遣使者來和談。皇上在上林苑宴請使者,怕他胡鬧,就沒讓他列席。他心生好奇,居然假扮成斟酒的宮女溜進去。恰逢使者在言談間嘲笑我朝軟弱,他把酒往地上一潑,起身侃侃而談,把使者駁斥得啞口無言,頗讓人揚眉吐氣。若他到此為止,也不失為一樁美談。偏偏他又得意洋洋的瞟了北燕使者一眼,他生就的桃花媚眼,這一瞟就讓人一個激靈。使者當即就看痴了,宴會還沒結束,就求皇上把「美人」賜給自己。
……__
若皇上還有其他的兒子,王坦都懷疑他能不能坐穩太子的位子。
想到日後要輔佐這麼一位天子,王坦就覺得自己腦仁抽痛,有種辭官歸隱的沖動。
他自己也有過年少荒唐的時候。知道這個年紀的少年,特別是太子那種跳月兌胡來的,最排斥那些拘謹無趣的大家閨秀。阿狸在他跟前確實難以討好。不但不討好,說不定還會被他嫌棄厭憎。
不過就算這樣,王坦也覺得老太太有些听風就是雨了。
「給太子選妃是件大事,定然要前前後後的考量。皇後也只是相看相看,到定下了還不知得幾重篩選。只是去領個宴而已……母親不必過于憂慮。」
老太太沒好氣的「嗯」了一聲,又耳提面命,「還是要防著。咱家用不著走外戚的門路,沒得把好好的閨女賠進去。下回若皇後再讓帶著閨女進宮,你就叫子揚領著阿蘿去——你今日就該叫阿蘿去。讓皇後瞧見,八成要惦記上阿狸了……」
王坦唯唯諾諾的應著,也不敢點明說,皇後還真用不著惦記您孫女兒。
老太太自病後,說話就有些口無遮攔。既然不會傳到外面去,王坦也就不指出來,讓她心里不痛快。
不過,她那句「咱家用不著走外戚的門路」,倒是說到王坦心里去了。如今的世道,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是騙人的,皇帝換了幾代,何時少了王謝兩家的富貴?「一朝天子一朝外戚」那才是實話,看看庾家的情形就知道,外戚是讓皇帝拿來當槍使的,一旦把家底敗光了,也就 赫到頭了。
比起讓女兒嫁太子,王坦更希望讓兒子尚公主。
可惜今上沒有嫡出的公主。
如果王坦坐在他夫人郗子揚的位子上,就會知道,老太太那不是杞人之憂。
她們的女兒阿狸,閨名王琳的,確實叫皇後另眼相看了。
這事兒暫且擱下,咱們先說說阿狸這個人。
老太太說阿狸缺心眼兒,其實真沒冤枉了她。
這倒不能怪王家教女無方,單純是阿狸資質太差勁了——晉江穿越系宅斗宮斗司出過多少學員了,阿狸是還第一個要參加第二次補考的。
那些優秀學員,不管是穿成不受寵的庶女還是穿成被繼母迫害的嫡女,都能在極端不利的條件下硬是一路鋼絲走下來,把獨木橋開拓成陽關道。那些平凡點的,有穿越女的運氣加成,也能遇上個一心一意愛她們的好男人,漸漸把日子過寬拓了。就是運氣差點,畢業考試翻船了,補考的時候也會因為重生一遭而幡然悔悟,先知先覺,輕松扭轉上一輩子的慘烈盤面。
阿狸呢?
——阿狸覺得畢業考試實在太他媽難了。她第一輩子光學這個世界的語言就花去了足足兩年時間,還時常說不利索。嚴重落後于她的原住民弟弟妹妹們,差點讓她父母祖父母以為她是個傻子。在起跑線上就輸給了別人。
但阿狸還是覺得,這簡直太正常不過了。因為古代漢語這玩意,用繁體字寫出來根本就是一門外語,再用古代音讀出來他媽就是第二外語啊。偏偏這世上還沒有自學教材,語法什麼的全得自己歸納。她一個腦子里有既成母語的人,要不是沾了嬰兒穿的光,兩年都未必能學會。
因為她不愛多說話(阿狸淚目︰是你們語速太快啦,人家腦子轉不過來),寫字總是一不小心就帶出個四不像的別字來(阿狸淚奔︰那是簡體字好不好,簡體字!),家里人都知道她資質不好(阿狸︰T_T不用說這麼直接啦),對她非常寬容。
于是時常就有這樣的情形。
小弟弟搖搖晃晃的跑過來,「阿姊,吃米糕。」
小妹妹搖搖晃晃的跑過來,「阿姊,你先挑。」
小堂弟搖搖晃晃的跑過來,「阿姊,誰又欺負你了?」
大堂弟別別扭扭的蹭過來,「阿姊……我錯了,我才是蠢妞兒!」
阿狸︰T__T這是多麼善良,多麼和諧的一家子啊。耍心眼兒跟這幫小女圭女圭宅斗,缺不缺德啊。
……丫頭,宅斗的主題從來都不是兄弟姐妹內亂好不好?
咳咳,說多了。言歸正傳。
總之,第一輩子,阿狸因為語言問題,天生就慢了別人一步。
幸好她是嬰兒穿,漸漸的話說溜了,字也不怎麼寫錯了,家人終于集體松了一口氣。
——看來這孩子只是笨一點,還是沒殘疾的。
……__
然後家里就開始把她當正常孩子教導。
生在書香門第,女孩子也要知書達理,年少時都是跟男孩子一樣要求的。
這個年代流行的文體是駢文,流行的口才是玄談。說一個人有才華,不是指他能寫就是指他能說。
于是阿狸就開始學駢文。在讀了無數範文之後,阿狸終于肯承認是自己笨了——她寫不出這種東西來……喵的,哪個正常現代人能寫出通篇對偶還韻律整齊,並且把事說明白了的文章?!
幸好這個時代的詩歌還不怎麼講究格律,阿狸多少能謅出幾句來。
然後是玄談——阿爹跟叔叔對談的時候,阿狸和弟弟妹妹們旁听。听了沒幾句,阿狸睜著眼楮睡著了。
實在太思辨了!
給你上一段玄談的參考資料瞧瞧。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反正阿狸讀了一遍就崩潰了,誰愛挑戰就挑戰去吧。
幸好阿狸是個女孩子,在讀書和「辯論」上沒才華,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她阿爹阿娘也並沒放在心上。反正才女的路走不通,咱就按部就班的學唄。
于是阿狸開始練習書法和刺繡——她學的很用心。因為她覺得穿越了一遭,怎麼也得學點東西才不浪費。
她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偏了__
丫頭,你是來「斗」的,不是來留學的啊!
書法和刺繡都是很花功夫的,阿狸根本沒心思琢磨怎麼斗倒姨娘小妾。
——事實上她也沒什麼姨娘小妾好斗。
她阿娘是她阿爹的正妻,出身名門,很受家人尊重。兩個人都挺喜歡歌舞,家里就蓄著歌姬舞姬。夫妻倆偶爾也一起飲酒賞舞,她阿爹多瞧了舞姬幾眼,她阿娘就命人放下幛子擋起來。
阿爹就說︰「打開打開,沒跳完呢。」
阿娘就笑︰「看個差不多就行了,你得給孩子做榜樣。」
——他阿爹喜歡時不時把孩子們招到身邊,問問功課啦,聊聊時局啦,甚至就是搞個家庭聚會,喝酒吟詩。他曾頗自得的說,「我一言一行可都是在教導孩子。」ヾ
阿爹不能打自己的臉,只好敗下陣來。
這就是家里最激烈的宅斗了……
阿狸看多了穿越師姐們驚心動魄的經歷,想想自己波瀾不驚的人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她到底穿到了多麼奇葩的朝代啊?大家大戶怎麼能這麼和和美美的過日子!
有隱情,絕對有隱情!
心滿意足的享用著阿狸孝敬的核桃酥酪的老太太︰兒媳婦到底是別人的女兒,雖勤心盡孝,終究有一成生分。還是自己的孫女兒親啊,吃個酥酪都記得我。
坐在旁邊的阿狸︰除了主母斗姬妾,究竟還有什麼斗法來著?
……丫頭,還有婆媳啊婆媳__
到頭來阿狸還是沒想出家里有什麼陰陽怪氣的地方。
眼看著書法已經模到了門路,刺繡也小有所成了。阿狸終于有時間忙點別的。
王家的閨女,有書法這個看家本領,差不多就夠了。看她到年紀了,阿狸娘就開始帶著她,讓她跟著學管家。
學了沒多久之後——
「這孩子不錯,」阿狸娘想,「這麼快就上手了。」
「管家挺容易的嘛。」阿狸想,「就是看看每天的進賬、支出唄。還有些臨時的應酬支出、人事安排。一點都不神秘嘛,反而還很瑣碎。話說回來,管家權有啥好爭的——吃力不討好的事嘛!」
丫頭……那是因為你上頭有老爺太太老太太撐腰,不缺錢花啊!
又過了一段時間之後——
「明面上的事倒是都應對得很好。」阿狸娘想,「這也要夸王家門風好,沒那些烏七八糟的事。」
阿狸︰「傳說中的假賬呢?伺機搞破壞的奸細呢?爭權奪利的管家婆呢?」
阿狸娘︰「在人情世故上還是太天真了些……慢慢教吧,丫頭還小呢。」
阿狸及笄之後——
阿狸娘︰「……算了,還是給她說個門風好的人家吧。謝家三小子挺不錯的,謝太傅家門風比王家只好不差——不行,他家高門兒媳婦兒太多了,難免攀比……不過謝家三小子真的不錯。嗯……阿狸的書法還是很拿得出手的,而且,誰家門第能高得過王家?就謝家三小子了!」
阿狸︰「明天給阿琰他們做點雲腿月餅吧,瞧他出去這趟累的,瘦了一大圈——要多做些,說不定他朋友會來。然後,老太太喜歡酥爛的東西……那就再做點秋梨凍吧,白天還听老太太說口燥呢。」
想這些事的時候,她正美滋滋的繡著嫁妝……但是很顯然,她腦子里完全沒有「出嫁」這一碼子事。
__小日子過得太舒坦,她已經徹底忘了自己是宮斗宅斗專業的了。
所以出嫁的時候,她其實是猝不及防的。
猝不及防的不止是她,還有她阿爹、阿娘和老太太。
這事兒說起來,還要怪阿狸爹。但要真怪他,又有些說不過去。
——這個朝代,當官是要看品評的,品評是要看出身和名氣的。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名氣怎麼來的?除了參加名流的聚會,吽住全場,閃瞎別人的鈦合金狗眼外,最主要的途徑,當然就是家里有名望的長輩提挈。所以名流們的口頭禪往往是,「我家兒子/佷子/孫子/外甥怎麼怎麼好」。
這次也是這麼開始的。但是說著說著,不知誰客氣了一句,「哪里哪里,要說才思敏捷,我比我妹妹差遠了。」然後就說他是怎麼被他妹妹比下去的。
名流們忽然發現……這個好,這個還沒比過。
兒子們早被夸爛了。真正的好家教,要靠女兒們的修養來檢驗的啊!
__……于是一群人就開始互相攀比閨女、佷女、姐姐妹妹。
在這個未嫁少女各種閨名外傳,才名遠播,出嫁少婦各種鄙視丈夫、提刀砍小三,大齡貴婦各種婚外偷情、公然養面首的時代,名流們夸耀自家閨女簡直毫無壓力。
世家大族的閨女當然都是能拿得出手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群人說的天花亂墜,只王坦一個沉默不語。
——沒辦法,他家及笄前後的姑娘,就阿狸一個。但是阿狸……她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事跡。
偏偏有人不會看眼色,竟然問王坦,你家閨女呢?
王坦抽他的心都有了,但這個時候他能認輸嗎?他認輸阿狸可就當真嫁不出去啦!
他定了定神,開始吹捧他家阿狸︰
「我寫的信,是大女兒謄抄的。」這是實話。
大部分人就明白了——哦,姑娘寫得一筆好字。
「上回你說‘別致’的那個荷包,是大女兒做給我的。」這也是實話。
又有人明白——嗯,心思巧,手也巧。
「你們惦記上的點心,是大女兒為給老太太賀壽,親自做的。」這還是實話。
剩下的人也明白了——呀,孫女兒好孝順,居然能親自下廚呢。
「平日里她也讀讀書,寫寫詩,只是陪弟弟們玩罷了。倒听她說,女兒當以貞靜安順為本分,不必以才華見長。」這一句就虛虛實實,正話反說了,「想來,她是沒什麼文彩華章的。」
所有的人就都明白了——喲,這能陪王琰寫詩「玩」的,才華怎麼會差(大霧!)。
更難得的是「貞靜安順」四個字。這四個字實在啊,在這個喧嘩燥亂的年代,誰家不想娶這麼個兒媳婦?
于是王家阿狸,閨名王琳的,就因為她阿爹一點虛榮心,出人意料的聲名遠播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天下第一名門司馬家,也就是當今天子他家,出了個極度不靠譜的兒子。听說天下第二名門王家,有這麼個靠譜的女兒閨中待嫁。想到王家豐厚的家底,一權衡琢磨,就拿定了八成主意。
皇帝很快召見王坦,「咱們結個親家吧?」
王坦倒是想說不好,問題是他能說嗎,「只怕小女配不上太子殿下。」求您再考慮考慮吧!我家閨女是只小白兔,你家兒子可是大灰狼啊。
皇帝以為他自謙呢,「誒~~愛卿的女兒,當然是最堪匹配的。」要的就是小白兔啊!
阿狸就這麼稀里糊涂的,跟太子訂了親。
沒過多久就入主東宮,正式成了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