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宮闕 鳳闕瑤光 第九十九章 蘇醒

作者 ︰ 霜宸

展開信箋,一行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應是魚鳳的筆跡,這回是更謹慎了。信上說李嗣源已在回洛陽的途中,還借了一支親兵給李繼岌。蕊儀心神大定,該來的總算要來了。

過了三天,不,也許是四天。這幾日天色混沌,連帶著殿內也灰灰暗暗的,不留意天色,又時常忘了熄燈火,里面的人勞累了都分不清白天黑夜,也自然而然的分不清究竟到了哪一日。

昨兒夜里李存勖又發了一次熱,折騰得蕊儀小半宿沒睡,累得狠了想到外榻歪一會兒,但又放心不下他,索性讓趙喜義搬了張貴妃椅到榻前,頭一沾枕頭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夢里不知誰在咳嗽,她上前去扶,那人咳了她一身血。那人抬頭時,她一看之下大驚失色,這不是之前夢里那有兩個女兒的男子麼?

一個晃神,她扶不住他,那人已倒在地上。奇怪的是,他竟含笑看著門口,那笑直到他咽氣都一直掛在嘴角。她看不明白,只听周圍陣陣哀嚎、慘叫之後,竟是一派森然的寂靜。無亂她怎麼喊人,都沒有回答。

夢中的腳步蹣跚而飄忽,卻又好像實實在在地踩在青磚地上,腳步稍一挪動,地上便多了一個血腳印。她不知所措地向前走著,不知覺中竟暗合了之前夢中的路。

繞過主屋仍是一路無人,進了後面的園子,前面是一座假山。是這兒了,沒錯,她曾夢見一個小女孩兒從這兒跑了進去。她上前去想找出暗門卻怎麼也找不到,隱隱覺得身後有人,她猛然回頭,卻見那擋了一刀的老嬤嬤正在倒下。老嬤嬤伸直了手臂,一雙眼楮含著血淚看著她,像是想要再推上一把。

她嚇了一跳,想要大喊出聲,就在喉間要發出聲音的剎那,假山、老嬤嬤、身後的血腳印全都消失了,繼而主屋、園子和整個府邸都漸漸淡去,只剩下一片虛無的慘白……

這邊廂李存勖也並不平靜,半夜里的高熱似是讓他清醒了一些,但輾轉反側間仍是不能醒轉,反被身上厚重的明黃被子裹得甚是煩躁。

他仿佛又回到了魏州晉王府,那兒里外三圈都是人,有他父王老晉王的人,但更多的是他的。眾人見了他紛紛讓開,他昂首闊步走向大開的府門,門檻前躺著一個人,那人的頭顱已和身子分了家,那是老晉王最信任的部將方毅。

他只淡淡地掃了一眼他的方伯伯,一步跨進了府門。里面原本的人已被拘到了偏院,直到被三步一隔的宮燈照得亮堂堂的,一直通向主屋。主屋的門打開著,正對著一張寬大的坐榻,雕龍砌鳳一派莊嚴華貴。上面坐著的人想是久病,一臉蠟黃,但盡管體虛,他還是硬撐著坐直了身子。一雙老目迸發出的怒焰,遠遠賽過了那些絢爛的燈火。

老人看清了來人,蒼老的手指用力地指向他,身子像秋風里枝頭的黃葉不停地顫抖,「孽子,孽子!我和你母妃造了什麼孽,生出你這樣的冤孽!」

他看向自己的父親,眼中傷痛刺骨,在對上那充滿失望、痛心的老目時,陡然陷入決絕,仿佛要用那冷漠隔絕鋪天蓋地襲來的冷意,「父王,亞子到底做錯了什麼?」

不知是多少次的夢回,不知問了多少回,他絕望的來到榻前,跪在了父親面前。是自己比不上他?不,不可能,決不可能,他不過是一個胡兒。

「人在做,天在看,孽子,你不會有好下場!」老人聲嘶力竭地喊道,一口鮮血劈頭蓋臉地噴出。

頓時他手上、目中一片迷離的血紅,他伸出手想要扶住老人,可是卻什麼也踫觸不到……

「父王!」多日憋在胸中的悶氣噴涌而出,李存勖驀然睜開了雙眼,一眼觸及的是熟悉的帳頂,他大口喘著氣,想要平靜下來。

「爹,爹,不要……」蕊儀夢中喃喃地念著,痛苦地皺緊了眉頭,猛然听見身邊的喊聲,她悠悠地醒準。順勢一翻身,睜開眼時恰好與李存勖四目相對。

二人都是神色不定,眼中波瀾翻滾。都是剛剛醒轉,自是猜不到彼此究竟心向何處,尚以為仍在夢中。李存勖伸手輕踫了她一下,喉間干涸,張了嘴卻只能發出一點「啊啊」的聲音。

「皇上醒了?」蕊儀回過神,綻出一抹欣慰的笑,她撐著坐起身子,連忙去倒水。

扶他坐起來,水剛遞到手上,趙喜義聞聲推門而入,看見李存勖臉色雖不好,可已能坐起來,欣喜得竟哽咽起來,「陛下可算醒了,讓奴婢好盼,奴婢這就請太醫進來為陛下診脈。」

「等等。」李存勖輕聲吩咐,多年為王侯和馳騁沙場的直覺已讓他察覺了四周不同以往的氣氛。他看看身旁披頭散發的蕊儀,忽然想起她有了身孕,一把拉過她在身邊坐下,用被子輕輕地裹住她。

許是手上還使不上勁,弄了幾次被子才堪堪的圍住了。握住蕊儀想要推拒的手,他看了趙喜義一眼,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怎麼只有你們倆?你說說,昭儀有了身孕,怎麼好讓她一個人在這兒服侍著?」

「陛下貴妃娘娘下了禁令,不讓其他人來,除了幾個近身的,都不許進內殿。就是在貞觀殿里守著的侍衛,也不能踏出貞觀殿一步。韓昭儀愛護陛下心切,是自己來的,這一來,也不讓出去了。」趙喜義照實說了個大概。

李存勖一愣,這麼說來,他應是病得很重,只是蕊儀都在這兒了,梓嬌為何不在,于情于理她都應該守在自己身邊才對,「朕得的究竟是什麼病,幾日了?」

趙喜義不敢作答,此話一旦出了口,必傷人甚重。蕊儀低著頭,余光一掃,只覺趙喜義一張白淨的臉都要皺成一塊濕抹布了,只能自己開口。她掂量著語氣,不能輕一分,也不敢重半分,「已經六七日了。」她頓了頓,為難地道,「皇上得的是傷寒,病勢極重,闔宮上下都為皇上擔著心呢。」

傷寒是能染上別人的,李存勖一陣感慨,一手不覺輕撫著蕊儀垂下的青絲,柔柔軟軟的,掌心生出些暖意。他盡量讓聲音柔了些,一點也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是在逼問什麼,「你這雙身子最不宜在此,怎麼這麼不小心?是梓嬌讓你來的麼?」

若這傷寒來得再凶猛一些,他就已經到了閻王殿,到時他留下的子嗣只有劉茂和蕊儀肚子里的孩子。劉茂雖然年長,但生母梓嬌的出身卻萬萬比不得蕊儀,難保梓嬌不會做別的打算。

「是臣妾自己要來的,其實姐姐每日都來看望陛下,只是姐姐主持六宮,又要照顧皇長子,難免不能侍奉榻前。」蕊儀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溫柔的意味。加上熬過了這些天,總算松了口氣,鋒芒收起了不少,多了些讓人想要攬入懷中好生疼惜的感覺。

梓嬌的事已運籌了些時日,那些痕跡不是想抹就能抹去的,根本用不著她多言。用不了多久,存勖這樣的聰明人一定會自己看明白的。

心里好受了不少,依梓嬌那坐不住的性子要想一直守著他也不靠譜,李存勖嘴角有了些笑意,但還是無法全然放心,他低聲對趙喜義道,「先別把朕醒來的事傳出去,你去弄點吃的,就說是給昭儀弄的。」

「奴婢遵旨。」趙喜義如釋重負,忙不迭地應了,笑看了他們一眼,掩門而去。

「方才听見你喊‘爹’,夢見韓大人了?」李存勖漫不經心地問。

她喊爹了麼?蕊儀回想著,她管韓元一直叫父親,從來不用「爹」這個字。她盡力回想著夢里的事,可除了一堆交疊在一起的面孔,還有那熟悉而令人驚恐的血色,再也想不起更多。

她不好意思地看向他,一剎那,她的笑僵住了,夢中中年男子的臉忽然浮現在眼前,難道她口中的爹是那中年男子?她真是那兩個女孩中的一個,她真正的家人都已經不在了。

「啊,是夢見臣妾的父親了,听說他近來身子不好,臣妾又有幾日沒有見到兄長了,一直擔著心。」蕊儀編了個借口,心不在焉地起身為他取日常穿的袍服。

李存勖眉心一緊,不解地看著她,「靖遠不是也在貞觀殿麼?叫他過來便是了。」

蕊儀很想把梓嬌所謀絲毫不剩地說給他听,可是一來時候未到,二來若陡然間全告訴了他,怕他一時接受不了,惱怒起來。她假意找不到想要照的那一件,刻意翻找了幾下,拖延不下去了才道,「捧聖軍都在外院,那日若不是趙公公想了辦法,連句話也帶不進來。殿前這幾日守得很嚴,那些人臣妾半個也不認識,自然無法通融。」

「他竟調開了朕的捧聖軍!」一拳砸在榻上,李存勖斂住眸光。

「皇上、娘娘,不好了。」趙喜義推門一閃而入,回身趕忙把門關上,「郭大人要來上折子,申王也朝這兒來了!」

「存渥?朕沒有旨意讓他回來!」李存勖冷笑道,郭崇韜也還不知道他已經醒了,目光移向緊逼著的殿門,他沉聲道,「誰都別說話,朕倒要听听他要上什麼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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