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短短的十來天日子,吳王李恪行謀逆事的案子便已在朔望日的大朝會上定下了基調。
經過長孫無忌和遂良的共同主持,在大理寺眾卿的審訊之下,案情已經是水落石出了。
主犯吳王李恪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朝議貶為庶人,奪王爵,行腰斬。從犯高陽賜三尺白綾,吳王妃、駙馬房遺愛,均以同罪賜死。
王皇後之父王仁祐以失察之罪禁于家中,其余朝中與兩人相交甚密之官吏紛紛落馬,一時間,朝中氣象為之一新。
而在這看似已漸漸平靜下來的表相下,內宮中的氣氛卻一日比一日一更緊張。
首先是武昭儀不知原因的獲罪,剛剛才小產的她竟然被軟禁在殿閣中禁止出入,就連御醫進入請脈也需得由皇上身邊的小成子公公跟著。
而據消息靈通的宮女們傳言,武昭儀獲罪的前一天晚上,皇上還在她宮中留宿。
只是到了宮中下鑰的時辰,原本還是一片寧靜的寢殿里曾經傳出了一陣嘈雜的爭吵之聲,又有幾聲東西跌碎的聲響。更有宮女繪聲繪色的說,曾經看到皇上只著一身中衣帶著小成子公公從武昭儀處拂袖而去。
而面對這樣的傳言,鳳儀殿中武媚娘的貼身宮女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一天天盡心的侍候著每日一言不發的武昭儀。
沒有人比她們更清楚當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人知道皇上即使是在盛怒之下卻仍是不肯加一指在這個倔強的女子身上,卻只是掃落了擱在幾上的一個青瓷花樽。
「昭儀這是當歸養血湯,您快喝了吧」翠瓏端著一盞墨黑的湯汁,站在半躺著的武媚娘身前。
自從商商那天來看過她之後,武媚娘便再也沒有拒絕進食,可是也僅此而已。
在向李治請求去看一眼李恪被拒後,她便不再開口說一句話,每天只是木偶一般的一個命令一個動作,仿佛神魂都已飄遠,早去了另一個世界。
武媚娘的眼楮順著聲音的來處轉向了翠瓏,只是僵硬的點了點頭,便張開了嘴。
翠瓏小心的將湯汁喂進武媚娘的嘴中,又細心的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這才恭恭敬敬的行了個蹲禮,打算退下。
門邊照射進來的光線象是忽然被什麼擋住了一樣,屋內忽然就暗了下來。
「她就一直是這樣子麼?」門邊光里,不知何時早已站著了一個明黃的身影,冷冷的看著轉過身來打算退下的翠瓏。
「皇上奴婢該死」嚇了一跳的翠瓏腳下一軟便跪了下去,口中連稱該死。
「你沒听到朕問你的話麼?」面上一片寒霜的李治看也懶得看,只繼續問道。
「昭儀一直就是這樣,奴婢們喂什麼就吃什麼,只是從不說話。」
翠瓏略有些膽戰心驚,侍候了武媚娘這些日子,她哪里還不明白這位主子就是皇上的心頭肉,如今看她這模樣翠瓏心里也急,可是卻沒有任何的辦法。
「你出去吧」李治揮了揮手,將跪在地下的翠瓏打發了,自己一步步往床前行去。
微低著頭沉浸在自己心緒中的他沒有能夠看到躺在床上的武媚娘在听到他話聲時眼中閃出的微弱火光,也沒有發現在他的身影出現在武媚娘眼中時,她眼中那一抹淡淡的眷戀。
回避著武媚娘目光的李治,只是沉沉的想著自己的心事,想著那個在幾天前不停的求自己要去探視那個想要刺殺她丈夫的罪人的女子。
那時的武媚娘盡管虛弱到搖搖欲墜,可面上那一股義無返顧決然的氣勢,卻讓他看得眼生痛,直想要挖出那雙目,讓自己再也看不見這一幕才好
「你就那麼想去看他麼?」李治的聲音和著殿中燃點著的檀香,縹緲得不象是真的。
躺在床上的武媚娘靜靜的看著李治,不太明白他的話。
李恪是她前半輩子所有的夢想集合,那個當初英姿颯爽的少年一直是她所不能忘卻的記憶,她想要去看他想要去問問他這三年來,他到底有沒有想到過她,有沒有?
如果知道了這個答案,也許她就可以放下過去的一切安心的跟著李治,過一個沒有李恪的人生。
「是的我要去看他。」武媚娘的話音清晰明白,淡淡的腔調里似乎隱含了許多不足為人道的東西。
「你……不會後悔?」李治看著眼前堅定的女子,心中有些不甘。
為什麼在他做了這麼多之後,她卻依然看不到他的好?依然心心念念想要去找那個傷過她、利用過她,又將她棄如敝履的男人?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難道他真的不如李恪?
偌大的寢殿,在李治的一句問話之後便陷入了沉寂。
躺在床上的武媚娘略有些疑惑的看著出口問題的李治,拿不準他這句話的意思。而站在離武媚娘略遠的地方,整張臉都隱在暗影中的李治卻讓她看不清表情。
「我不悔」武媚娘猶豫了片刻,嘴中象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般迸出了清脆明了的三個字。
就只見李治的身形顫了一顫,旋即,便很快恢復了平靜,那輕輕的一晃好象只是一個幻覺一般,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呵呵呵既然如此,跟我來吧」李治忽然笑了笑,輕松的擺了擺手,示意武媚娘跟上他的腳步。
被李治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一下子愣住了,武媚娘有好一陣兒沒緩過神來,可是看到李治轉身便走的背影,她不禁有些著急了起來。
小產了不足一月,如今她還在月子里,這副蓬頭垢面的模樣怎麼能見人呢?
「我要先梳洗。」情急的武媚娘壓根兒沒發現自己的嗓音有多麼的急切,只是急著掀開蓋在身上的錦被,一步跨下了床。
站得遠遠的李治下意識的想要搶上前將武媚娘按回床上,唯恐她受涼,可下一刻卻又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可笑,踏出了一半的腳步硬生生頓了下來,站在原地不再移動半分。
听到武媚娘的大聲呼喊跑進來的翠瓏听到她說要出門,不禁嚇了一跳,轉頭看向李治時卻發現這位皇上沒有任何反應,哪怕只是一句小小的不悅也不曾表示,這才依著武媚娘的吩咐替她梳洗了一番,又扶著她到屏風後頭換上了出門的大衣裳,這才有些不放心的看向了李治。
看著武媚娘一陣著急收拾,李治的面上表情不由越來越陰沉。只是說讓她去看李恪她便這般急切,可見李恪在她心中份量之重
作為謀逆大案主犯的李恪,倒是並沒有被關在大理寺的天牢中,而是另闢了一個地方,單獨關押著這位不得志的如今已經被貶為了庶民的吳王爺。
然而這一天卻是特別的一天,這一天吳王爺得到了當今皇上的一個恩賜︰特命原吳王妃,如今的庶人,來見她自己的丈夫。也算是這對患難夫妻在死前的最後一次相聚。
這個特殊的單間位于天牢的緊鄰,門口並不算高大的門戶看起來黑漆漆的,沒有一點惹眼的地方。若硬要說惹眼的話,恐怕只有那緊閉的門扉前一隊隊不時巡游過去的兵勇才會吸引住別人的注意。
「下車吧」當先跳下車的李治,頭也沒回的說道。
對于李治冷不丁拋過來的這句話,武媚娘著實有些愣神,原來那個溫柔體貼的李治這時早已變成了一個言語冰冷的男子,這讓她很有些不習慣,但想到對方已經允許她來看李恪了,這點小小的不快便又被她壓了下去。
守門的兵勇並沒有多問,看到李治的到來,只是默默的打開了那扇窄小的漆黑木門,往內虛指了一下。
李治無聲的點了點頭,當先走了進去,當武媚娘正想跟上他的時候,那位兵勇卻伸出一條手臂攔住了她。
還沒等武媚娘出聲,便只听走在前頭的李治淡淡道︰「讓她進來吧」
也許是因為只有一個單獨囚室的原因,門後的長廊顯得格外狹長陰暗,腳下的青磚地更象是鋪滿了水般潮濕,整條長廊都顯得陰森幽暗,若是注意听,甚至象是听得到那些隱約傳進耳中的哭聲。
「進去吧他就在里面。」站在一扇緊閉的鐵門之前,李治忽然停了下來,轉過頭來對武媚娘淡淡一笑,嘴中的話仿佛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意味。
從鐵門上留下的一個小窗隱約可以看到里頭的燈光,也許是因為並沒有窗子與外界相通的原因,這個小房間里成日都需用燭火來照明。
站在這扇灰黑的鐵門前,听著李治話語里的嘲諷,原本還十分堅定的武媚娘忽然覺得有些動搖了起來。
門邊暗影里的李治,面上的表情是那樣的模糊,讓她幾乎分辨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麼,她忽然覺得似乎錯過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可再次看向李治的眼卻仍然只是看到了一團模糊,什麼也沒有發現。
「咯咯咯」幾聲輕微的機括聲響過後,沉重的鐵門便在仍有些猶疑的武媚娘面前緩緩的打開了,門內的景象也第一次顯現在了武媚娘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