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落發
小小的牢房不過二十步便能從門口到對面打個來回。
青黑色的牆壁全是由花崗岩所築,石縫中早已澆築得水潑不入針插不進,而在這間堅固如斯的房子里,只有一張簡簡單單不過成人一臂寬窄的木板床和一枝釘死在牆壁高處的燭台。
而此時滿室燭火的微光中,正有兩個人影坐在那一張唯一的木板床上,緊緊的依偎在一起,即便打開鐵門發出的聲響,也沒見他們有絲毫反應。
站在門口處的武媚娘怔怔的望著這一副景象,涂了淡淡胭脂的面頰上,暈紅漸褪。
「怎麼了?失望?嫉妒?」李治隨意的瞟了一眼室內,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意。
象是並沒有听到李治的話一般,武媚娘臉上露出了一絲帶著釋然的笑意,緩緩的踏出了腳步。
輕輕的腳步聲在李恪的面前停了下來,他懷中的吳王妃依然靜靜的閉著眼楮,似乎在享受這難得的、也許是最後的溫存,沒有任何人可以打擾到她。而環抱著妻子的李恪,目光寧靜的投注在腳邊,嘴角含笑,沒有半分失敗後的頹然。
「王爺」武媚娘雙唇微啟,有些傷感又有些遺憾。
在沒有看到李恪之前,她想象過好多次看到他時的情景,可是直到此時,看著安寧的依偎在他懷中的吳王妃和面帶笑意的李恪,武媚娘才恍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從來不曾屬于他
李恪的視線略微移動便轉到了面前的武媚娘面上。
眼前的這個女人一身素服,那一如三年前姣好的容顏象是一株幽靜的蓮,停留在他的目光里。
「你來了」沒有驚訝,沒有感嘆,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來看看你。」武媚娘開口,卻忽然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個男子顯然已經不再在意他曾經在意過的東西了,而她和他之間相隔了太久,早已沒有了可以相談的話題。
「王妃她……有什麼打算?」雖然已經隱隱覺得不會得到回答,但武媚娘卻仍是開了口。
李治穩穩的靠在牆邊,室內這一幕奇怪的相見,在他的眼中卻充滿了一種分外復雜的意味,武媚娘欲言又止的模樣在他的眼中被解析成了不方便開言的尷尬,這種分析讓他臉上的譏誚越發濃重起來。
「是不是有朕在,不太方便啊?要不要朕離開一會兒?」李治笑著開口道,這樣的三人行還真是少見呢?
忽略掉自己心中有些發澀的疼痛,李治的眼光卻益發幽深,視線雖微垂,卻始終關注著武媚娘的反應。
「不必了。」
輕輕巧巧的三個字,落在這潮濕的囚室中,象是滴落在青磚地上的水滴,清澈而明了。
被李恪出口的這三個字打斷的武媚娘和李治卻都微微愣了一下,看著懷抱著妻子,面上一片安詳的李恪,兩人心中忽然的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只見一身白色囚服的李恪忽然朝著兩人笑了一笑,緩緩的松開了抱著妻子的手臂,吳王妃卻仍然微閉著雙眼,象是並沒有察覺這個細微的改變。
李恪溫柔的將閉著雙眼的妻子安置在自己躺了好些天的木板床上,拉過單薄的被褥搭在妻子的身上,這才重又執起了她的雙手。
看到李恪的這一番動作,李治面上的神色已然大變,他竄上兩步,伸手正要探吳王妃的鼻息,卻在靠近的時候被李恪凜冽的眼神和逼人的殺意止住了腳步。
原本看起來溫和而安詳的李恪,此時象是發了狂的獅子一般拼命的捍衛著自己的領地,不許任何人侵犯。
看到李治退到了三步遠處,李恪這才放松了神情,嘴角又帶上了淡淡的笑意。
眼見這詭異一幕發生的武媚娘驚恐的瞪大了眼楮,雙唇忍不住有些顫抖起來,一只手緊緊捂住了嘴,生恐自己一個不小心便會尖叫出聲。
「李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朕開恩特許楊氏進來探望,怎麼會弄成這般模樣?」李治冷冷喝道,眼中卻沒有忽略武媚娘面上的沉痛。
冷冷的話音在窄小的囚室內形成一股清冷的回音,震得人耳鼓嗡嗡直響,而李恪卻一直沒有反應。
就在武媚娘幾乎要忍受不住這種壓力的時候,囚室內忽然響起了另一個冷淡的聲音。
「多謝皇上讓草民的妻子進來探望,這也給了草民一個親自相送她往生的機會,草民既敗,自當赴死,只是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皇上成全。」
不等李治出聲答話,李恪又接著道︰「草民妻子素來溫柔嫻淑,對草民勸誡良多,如今卻因草民之故而身死,實在是草民之故,還望皇上能夠厚葬草民之妻,勿使其受辱于外人。」
望著靜靜執著妻子的手始終不曾回頭看過兩人一眼的李恪,李治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復雜的看著一躺一坐,一死一生的兩人。
李恪即使是敗了,也有人與他同生共死自己若是敗了,那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又是不是會陪著他往奈何橋上走一遭呢?
「朕答應你」李治的聲音沉沉的。
這樣的福分他一輩子也無法擁有,也許……那個最後的失敗者並不是李恪,而是自己
「多謝皇上」李恪輕輕的回應了一聲,便再也沒有開口。
站在囚室中的兩人都感覺到了一股徹骨的絕望和寒冷,雖然躺在床上的女子面上帶著那樣安詳又適意的笑容,可那生與死的距離卻仍是讓人不寒而栗。
直到踉蹌著退出了囚室,武媚娘才發現自己面上早已是淚跡斑斑,當鐵門關上前的一剎那,囚室中忽然傳來了一個清晰的男聲︰「媚娘對不起。」
李治清楚的看到,在這一聲「對不起」方傳入耳際的時候,面前有些搖晃的武媚娘分明狠狠的顫抖了一下,那強忍了不知多久的哭聲終于在這一刻放肆的響了起來。
相比于朝中和宮中的忙碌與暗涌,李府中眾人的日子卻是過得輕松得多。
自從那日去天牢中探過高陽之後,商商在第二天便托了李彥將辯機留給高陽的那盒東西從大理寺的證物房撈了出來,替她帶進了天牢中,而每天的例行公事便也少不了替她送些吃食。
也許是早已看開了,又或者是根本就是想要隨著辯機而去,在天牢里待著的高陽反而比在府中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時看起來豐腴了一些,倒讓商商有些感嘆。
雖然回府後同李默商量過好多次,但是兩人也實在是沒有找到一個可行的辦法來替高陽月兌罪。
那些與李恪私下往來的書信和勾連朝中大臣們早已擬好的在事成後擁立新君的稿子都成了存在大理寺的鐵證,讓人根本沒有任何翻案的機會。
而那位駙馬大人被抓以後供出來的那些欺男霸女、荒yin放縱的東西則更是讓人瞠目結舌。就連原本有些不理解高陽背叛婚姻的商商也不禁搖頭嘆氣︰這樣的男人,誰嫁給他都是折磨
有了這樣的認知,再去探高陽時,商商的態度便又比往日更溫和了些,等到朝中發下明旨定了刑期,她的心情才又再度沉入了低谷。
「別為我擔心了,我不過是得償所願,你又何苦如此?」高陽仍是坐在那片光點中,輕輕的一下一下的撫著手中的錦盒,氣色漸漸好轉的臉上甚至帶上了些微的紅暈。
「高陽……」只叫出了兩個字,商商便感覺喉中有些發緊。
李治定下的刑期在七月半,也就是不到兩個月了而就在昨天,去那間單獨囚室探望李恪的楊氏也飲鴆而死,這樣的日子離高陽還會遠麼?
「有什麼呢?不過是一死而已,我已經很想很想他了,這次能去看他、陪著他,我求之不得呢」高陽象個孩子似的笑了起來,黝黑的瞳仁中帶著清澈的笑意。
看著這樣開心的高陽,商商只覺得再也沒有什麼安慰的話好說,只能靜靜的看著她一件件將錦盒中的東西拿出來,借著那片唯一的光點逐件逐件的,再一件件放回去,珍而重之的樣子。
直到商商轉身離開,高陽都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在商商快要走出天牢的時候,才听到了一句隱約飄來的話語︰「替我去拜拜吳王妃這件事,是我對不起她。」
是啊若不是她的一直慫恿,若不是李恪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也許在以後的日子里,吳王妃應該是幸福和快樂的。
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踏出了天牢,象是有些壓抑般,商商並不願坐上馬車,只是戴上了幃帽,將隨她而來的馬車打發了回去,自己卻漫無目的地走上了寬闊的長安大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著,感受著周遭熱鬧的、充滿了生氣的一切。
在經過了陰暗天牢中的那一段陪伴,她需要在一個充滿了陽光的地方感覺塵世的溫暖,感覺生命的蓬勃,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覺得自己還活著,真好
伸手拉住一個從身旁擦肩而過的賣花郎,商商從袖中掏出了幾個銅錢,買了幾朵怒放的濃白梔子花,不用湊近鼻端便能聞到那撲面而來的清香。
也許,等到送走了高陽,她和李默也應該離開了,離開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到大唐的其他地方去看看,用雙腳量遍這塊土地的所有地方。
隨著人群漫無目的地向前,商商的嘴角帶著絲輕笑,仿佛已經可以想見那重山外的風光。
「商商」一道清晰而幽淡的聲音輕輕的在商商的耳邊響起。
正聞著花香的商商倏然一驚,抬目四顧間,一道頎長的白衣人影在前方街角處微微一頓,再看去時卻又不見。
「宇文?」商商下意識的低喃了一聲,腳下卻反應迅速的跟了上去。
直到往前追了三條街,在慈恩寺後的夾巷中,方才看到了那道白衣的人影正靜靜的站在慈恩寺的後門處,臉帶笑意的看著因追得急而有些氣促的商商。
「往日都是我在你身後追著你,這還是第一次看你追我追得這般急呢?」宇文淡笑著打趣著。
「宇文?你這些日子去哪里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商商略平了平胸口的氣息,這才也笑著回道。
幾乎是在李恪被問責的當天,商商便拜托了李默去探李治的口風,可得回來的消息卻是音信杳然,而今天宇文竟然會在大街上出現,這實在是意外之喜。
「我在慈恩寺,已經拜了玄奘大師為師,修習佛法。」宇文的聲音淡淡的,象是帶著些莫名的喜悅。
直到此刻,商商才注意到了宇文身上的衣裳。原本他是最愛穿白絹的,那種帶著銀線橫紋的白絹在他身上總是有種低調的奢華,商商還很少看到有人能將單調的白色穿出他那樣飄逸的模樣。
可是如今的宇文卻只是穿了一身簡單的白色僧袍,袖口處甚至還可以看到粗糙的線頭痕跡,若不是頭上發髻仍在,商商幾乎要懷疑這是哪里的僧侶了。
「你這是……」從宇文的話音中,商商敏感的察覺到了一種淡然的欣悅,這讓商商忽然有了種不妙的感覺。
「你可有空閑?」宇文隨意的問道。
商商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卻在下一刻開口問道︰「怎麼了?」
「今日,師父要為我剃度,你可願來一觀?」宇文直直的看著商商,眼中的神色平靜安詳。
商商恍惚間竟覺得象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辯機一般。一樣的俊秀儒雅一樣的豐神俊朗
「好……」象是想通了什麼一般,商商看向宇文時忽然笑了一笑,這才又道︰「若是玄奘大師不讓我在旁怎麼辦?」
宇文終于呵呵笑了起來,笑畢才道︰「你何苦還要哄我?玄奘大師敬你為佛門第一居士,又如何會趕你出門?」
被宇文說破了身份,商商卻並沒有覺得尷尬,只是朝著他笑了笑,便跟在他身後進了慈恩寺的後門。
玄奘大師乃是有道高僧,他會選擇將這件事告知宇文必然有他的道理,商商自問自己只不過是個塵世俗人,並不了解這些高僧大德的想法,是以也沒想要追究這些。
眼前的這個剃度儀式似乎並不如後世電影《少林寺》中所演出的模樣。
在玄奘大師的這間簡單的小禪房里,只是簡單的在面向佛龕的地方放上了一前一後兩個蒲團,而此時站在佛祖面前的玄奘正在微笑著向商商致意。
一進了慈恩寺的內院,商商便將幃帽拿了下來,此時看到玄奘向她致意,忙也笑著合十回禮。
「蘇居士新婚之喜老衲不曾往祝,在此便向居士道喜了。」玄奘笑看著商商,出言祝賀。
他一個和尚出席那樣的場合確實是不大合適,便只是派了個小僧在前一日送了些簡單的賀禮,此時見到商商便不免當面祝賀一番。
「大師多禮了小女子只是成親,當不得大師親自往賀。」商商施過一禮,也不免謙遜一番。
一旁的宇文靜靜的站著,看著玄奘與商商寒喧,卻只是帶著淡淡笑意,仿佛什麼也沒有听到。
似乎是為了一釋商商心頭的疑惑,玄奘揮了一揮手,命宇文自去淨房沐浴以備剃度,自己卻將商商引至了蒲團上坐下。
看著商商眼帶疑惑,玄奘不由輕笑了一下。
「居士是否有些不解,老衲為何會為這位宇文施主剃度?」
「正是,不知大師可否方便一解商商胸中困惑?」眼見玄奘有心解釋,商商自也從善如流。
再者,她也確實是有些好奇,宇文為何會入了玄奘的眼?
「宇文施主在前段日子曾經多次來到寺中與老衲討論佛法,言談間頗有慧根,關于謀逆案,老衲不便置喙,但是宇文確是與佛有緣,還望居士能從中調和一二,不至于讓老衲這關門弟子受官門是非。」
玄奘說得自如,商商卻是听得哭笑不得。原來這位大師還是打著這個算盤難怪會叫上她來觀禮
「大師你可是打得好算盤」看著玄奘有些狡猾的模樣,商商不由得笑了起來。
「阿彌陀佛居士謬贊了」玄奘一本正經的合十為禮,倒是叫商商笑得更厲害了。
「師父徒兒沐浴已畢,請師父為徒兒剃度」門外的宇文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一身漿洗得干干淨淨的白色僧衣恍如月下的梔子花一般潔白。
「嗯進來吧」看著這個豐神俊朗的徒兒,玄奘滿意的點了點頭。
商商忙從蒲團上站起了身來,看向雙手合十走進門來的宇文。
這個時候的宇文低眉斂目,一派清靜自然,仿佛眼前一切都不過空幻,那樣空空然的表情讓商商有些心驚,卻讓看著他的玄奘禁不住暗自點頭。
引領著宇文在佛龕面前站定,由玄奘帶領著,兩人一同行了叩拜儀式,這才站起身來。
玄奘側立到了宇文的一側,低聲的誦念著長長的**,而宇文靜靜的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靜靜的听著,不時的出聲應答。
站立在一旁靜靜的觀看著這一場簡單儀式的商商卻莫名的感覺到了一絲蒼涼。
宇文曾經的模樣象是一副無聲的畫軸,那麼清晰那麼深刻的印在她的心上,直到此時她仍記得那個一身白衣斑斑血跡躺著的男子,有著怎麼樣的清淡氣息。就象是一朵永不會凋的梔子,永遠散發著讓人懷念的幽遠香氣。
可是,現在的他卻要遠離這十丈紅塵,做一個刻苦修行的僧侶,與青燈古佛為伴,尋來世的幸福,這……會不會是她的錯?
玄奘手中鋒利的戒刀在稜窗外透進的陽光中閃爍著,宇文頭上的發已經全然解了下來,那黑黝黝一片的發象是黑色的潮水撲泄而下,仿佛就要奔涌向地面。
「等一等」幾乎是下意識的,商商從口中發出了一聲低喊。
玄奘手中的戒刀頓了一頓,而跪著的宇文卻紋絲未動。
「宇文你……真的要剃度?」商商的聲音顯得虛弱而猶疑,似乎在期待著宇文的回答。
似乎是過了好久,就在玄奘以為宇文不會回答,商商以為宇文不想回答的時候,小屋里忽然想起了一個淡淡的男聲。
「居士既來觀禮,小僧感激不盡,還請師父為宇文剃度」
玄奘舉著戒刀的手在宇文頭上輕輕落下,一縷烏黑的發,就在商商視線之內輕輕的飄向了地面,潑了一地的黑色潮水。
宇文靜靜的跪在原地,仿佛那落了一地的發與他並沒有任何關系,看著這樣淡然的宇文,商商忽然覺得心口泛起了一種疼痛。
有些機會也許注定要錯過,有些人也許注定要放棄,可是有些事卻永遠不能當做沒有發生過,這一世,她欠宇文
一聲聲**的誦念聲重又響起,玄奘收起了戒刀,一地的落發象是刺目的傷烙在商商心頭,宇文仍靜靜的跪在原地,等待著最後的結束。
「汝今既入佛門,需知萬事皆空,此後你便名靈琰,此後隨為師修行。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玄奘合十為禮,重又在蒲團上跪了下來,已經更名為靈琰的宇文隨著玄奘向著佛龕行了三拜,師徒二人這才重新站起身來。
直到此時,靈琰方才抬起了眼來,看向商商的目光平靜溫和,仿佛眼前的人只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一般,無悲無喜。
商商沉默的看著眼前的靈琰,良久,方才開顏一笑,走上前,將手中捏了半天的梔子輕輕的別在了靈琰的襟前。
「借花獻佛還望大師不要見怪」
「阿彌陀佛居士所贈,小僧不敢辭」靈琰淡淡一笑,輕輕的伸出手指觸踫了一下花瓣,仿佛十分珍愛一般。
直到出了慈恩寺,商商的心中仍然有些難言的澀意。
也許是她俗,她始終都不認為出家會是唯一最好的選擇,可這是他的選擇,她無法回應便只能尊重
慈恩寺外的陽光依然燦爛李默還在家中等她
也許有些人不得不放棄,可是有些人卻是怎麼也不舍得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