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涼,天色黑得早,運豐號早早就點上了燈。放鹽的倉庫沒有通電,點的是煤氣燈,伙計們將一摞摞裝鹽的麻袋從外頭的牛車里扛出來放好。善存在微弱的燈光里站著,倉庫很大,他正好站在堆積如山的鹽袋前,暗影擋住了他的臉。
秉忠從賬房過來,見善存站在倉庫里,微微一驚,忙走上前道︰「老爺,這里又潮又冷,怎麼在這兒站著?」
人影散亂,善存看著高高的鹽袋子,似在回憶極為久遠的事情︰「秉忠,不知道為什麼,我最近總想起幾十年前的那些事情。」
秉忠微微一笑︰「老爺是個念情的人,其實在我看來,當年的事情,也就像在昨天一樣。」
一個伙計扛著鹽包過來,見到二人,喘著氣請了個安。秉忠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嘴邊帶著一絲笑︰「我那時也跟這個小子一樣,不過十四五歲,天天在鹽鋪里扛包,饑一頓飽一頓,為了長力氣,想學著大人到煙館買大煙抽,正好路上遇到老爺,老爺給了我三個包子,說︰‘包子比大煙更長力氣,還更省錢,看你一臉機靈樣,怎麼連這筆賬都不會算?’」
善存呵呵一笑︰「我那個時候偷偷從鹽鋪伙計手里買了鹽賣到雲南,躲著官府和鹽商,已經有一天一夜沒吃東西,見你眼熟,知道你是我常跑動的那家鹽鋪的伙計,只覺得你可憐,忍不住就把一天的口糧給了你,卻不敢再回去買,足足又餓了一天,到了五通橋才算吃上飯。」
秉忠道︰「我那時去向鹽鋪的蘇掌櫃那兒打听了您,他說您精明能干,又能忍辱負重,是個一等一的人才,將來必大有出息。」
善存微微一驚︰「他這樣說我?蘇掌櫃當年偷偷幫我不少,我只以為他是可憐我。」
秉忠搖頭道︰「老爺貧寒起家,卻無貧賤之氣,當年干的是殺頭的活兒,做得可是男子漢的事業。記得那年咱們賣鹽到昭通,被官府的人發現,我們把鹽倒進河溝里,兩個人藏在老鄉的玉米堆中,躲了一個晚上,那一天昭通下了場大雪,我們只穿著兩件單衣,我凍得瑟瑟發抖,老爺卻笑著問我︰秉忠,你覺得你的命苦嗎?我發著抖說︰一直以來就沒有甜過。老爺笑著說︰現在已經是最苦的時候,不會再苦了,我們再忍忍,日子就一天天過得甜了,就像一個人在礦井里,到了最底端,以後每走一步,只能是往上走。老爺當時說著像開玩笑,可那語氣,就好像是能看到很遠的將來一般。」
善存慢慢閉上雙眼,似在重溫當時的場景。
秉忠繼續道︰「我們東躲西藏,挨了不少打,受了多少苦!後來終于攢了點錢。我問老爺有什麼打算,老爺說︰賣鹽的,賣的是白白淨淨的東西,人自然也要清白,我們自己挖鹽井!可為了給工人籌得打井的飯錢和工錢,老爺還是去找春秧街聚鳳樓的老鴇借的錢。」
善存听到這里,哈哈大笑,眼中卻隱隱泛起淚水︰「那老鴇以前住在我們村,說我長得像她兒子,找她借錢是一點辦法沒有,當時沒有任何人幫我們,五十兩,偏偏就還差那麼五十兩銀子,秉忠,我們的第一口鹽井,可是有著妓女的錢在里頭啊。」
秉忠含淚道︰「老爺當時跪在那女人面前,給她磕頭,叫她娘。老爺,誰也不會明白你的委屈,我永遠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
善存微微一笑︰「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沒我當年那一跪,也沒有今天的運豐號。在我看來,錢也是長著心眼的,只要我們抓住了它的心,不管它來自什麼地方、來自誰的手里,我們只要抓住了它,它就會為我們做出事業來。」
秉忠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淚,笑道︰「那年那老鴇跑來找老爺,說洋貨漲價,她買不起白糖,老爺二話沒說,給她買了兩條船的白糖,聚鳳樓的伙計們到碼頭上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可是,你只吃了我三個包子,卻給我賣了一輩子苦命。」善存笑了笑。
秉忠也笑︰「人的命,早一步晚一步,都有不一樣的造化。能跟著您,便是秉忠這輩子最大的造化。」
善存悵然長嘆了一聲,道︰「我自問我這一生,雖然發家時也做過蠅營狗苟的事情,但從未有心害過人,也從未真正昧過良心。這幾年,我經常夢到當年的那場大火,若果沒有那場火,如果沒有那個意外……,唉,沒有想到,這竟然成了我這輩子,唯一不可說,不可辨的事。」
秉忠輕聲道︰「老爺,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善存道︰「我不是喜歡翻舊賬的人,可是這世界上,一飲一啄,莫非前緣,因果報應,絲毫不爽。我們小心翼翼地計劃,算計,可是,怎麼能算得過命?那件事情雖然過了很多年,我以為我也找到了可以把它了斷的方法,可是近來,我卻很有些後悔。」
秉忠的神色也頗為黯然,過了片刻,方道︰「老爺既然願意賭一把,我們且耐心等待,我相信老爺的眼力。」
善存忽然一笑︰「靜淵這個孩子,眼力狠,下手更是又快又準,人之精明能干,比之當年你我毫不遜色。傅家的事情,我根本沒有料到他竟然會使出那樣的招數,一拿就是掐準了七寸。我們這個賭局,可是危險的很哪。」
秉忠輕嘆一聲︰「老爺下的賭注卻未免有些大了,可憐了七小姐……。」
善存目光中帶有一絲柔軟,一絲無奈,隨即又是一絲堅定︰「到現在我只希望我沒有看錯人。你兒子阿飛是為了七七連命都會不要的人,他都能舍得下她,自然跟我是一樣的想法。」
秉忠輕嘆一聲,點點頭,問道︰「老爺,您可是在計劃什麼?」
善存一笑︰「這世界上,真只有你最了解我。你還記得我們運豐號開業那天我對你說的話嗎?」。
秉忠心中一凜,正色道︰「您當時說︰雖然今天當了一個清白的鹽商,可這人的志向,不能困在那狹小的鹽井里。我們是要做鹽的生意,卻不能僅僅當個賣鹽的。」
善存點頭道︰「不錯,自來多財善賈,長袖善舞,這幾十年,我們賣鹽,也兼做些運鹽的生意,又開了幾個錢莊,可這遠遠不夠,遠遠不夠。」目光如炬,凜然前視,「所有的賬目都在你手里,我現在要你幫我一件事,把運豐號這幾年賺的錢,給我盡快分成四份,至于要怎麼用,你很快就會知道。」
就像早已沒動兵器的武士,突然又听到作戰的消息一樣,秉忠的眼中閃出了一絲興奮的光芒。
善存忽然想起一事︰「同興盛最近看來要不好了,你的豐記可危險的很了。」
豐記是秉忠在清河開的錢莊,多數與豐記來往的鹽商,都是與善存關系極好的朋友,同興盛呂清泉家是其中之一。這幾家鹽號間銀錢流通,原料貨物的供銷,均由秉忠的豐記為其貸放進出的款項及利息。
秉忠躬身道︰「老爺且把心放在大事上,這件事情,秉忠早有計較。」
善存道︰「你的能力我自不必擔心。只是我怕有人趁呂家蕭牆之禍,借機往運豐號上使力,而你正好站在這個風口上。」
秉忠淡淡一笑︰「有兩個道理,跟著老爺這幾十年,秉忠一直熟爛于心。一個是積而能散、富而能仁,還有一個︰留得山在,不患無薪。」
善存听了,臉上慢慢浮起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