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來過林家好幾次,孟夫人過來看七七時也會帶著三妹。孟夫人提過兩三次,讓三妹到林家來照顧七七的起居,總被林夫人婉言謝絕。孟家雖然勢大,但在這種家事上,也不便不強人所難,孟夫人說過幾次,最終還是放棄了。
孟夫人每次臨走時,礙于親家母,也只是多叮囑七七幾句保重罷了,三妹不滿,也無可奈何。只好在每次來的時候,爭取一切時間陪七七聊天說話,幫她繡花,陪著她看著佣人們洗衣做飯料理家務。
林夫人從未讓七七閑著,好在七七也怕無聊,多做些家務,也勝過一個人在屋子里發呆。林家的下人不算太多,從黃管家以下,連著花工、廚子、做雜事的丫頭們一共十五人,黃管家不怎麼和七七說話,但他和黃一樣為人周到細心,話不多,事情卻做得周全,為七七省了不少事。遇到七七處理不了的情況,也有黃會主動站出來料理。佣人們對這個新過門的女乃女乃保持著一種合適的敬意和距離,林家向來嚴肅拘謹,佣人們也都不多話,有事說事,從不主動和七七談心聊天。
楠竹是個伶俐乖巧的丫頭,把七七的飲食、午睡,平日里出門買東西、散步,照顧得無微不至。可七七總對這個女孩子有種說不出原因的防備,楠竹偶爾會纏著她說一些孟家的事情,甚至包括鹽鋪的事情,七七對此事一向反感,所以也只能冷淡應對。
三妹過來的時候,會和七七一起繡枕頭套。七七手藝靈巧,給臥室里繡了不少的枕頭套。三妹和她做著女紅,有一搭沒一搭談著孟家新近發生的好玩的事情,比如,沅荷跟秀貞鬧別扭,被孟夫人訓斥了一頓,秀貞想要孩子,不知道听了哪個道士的話,硬要去白馬鎮模一個什麼菩薩的鼻子,又被至聰罵了一頓。
七七听著,便如隔著軟障子看皮影戲,頗覺得有趣好玩,可滿心想參與到那情境之中,卻總隔著那麼一道,看不真切。
三妹見她神色,忍不住道︰「七姐,你和姑爺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孩子?」
七七臉一紅,啐道︰「我才多大,就要當人的媽?」
三妹嘆了口氣︰「有個孩子陪你,你便不會像現在這樣寂寞了。」
七七倒是一怔。
她覺得三妹或許說得有道理,但她從未想過原來自己會過上這樣的日子,規律,安靜,孤獨。生了孩子,也得讓他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嗎?她在心里暗暗搖頭。
七七算了算,新婚後,靜淵帶她參加過三次酒宴,兩次飯局,幾次牌局。她自己從不喜歡打麻將,更從沒有見過靜淵打牌,也從未想象過自己丈夫會打牌。
秀貞笑過她︰「留洋回來的人,怎麼可能沒點花把勢?他年紀輕輕就當了東家,不會交際應酬怎麼行?」又提醒她︰「你也要多學著點,跳舞啊,打牌啊,喝酒啊,怎麼都得會一點才行。丈夫在外頭,你做老婆的自也要給他長臉,你別忘了,以前我們舅舅,不就是嫌舅媽太過拘謹不會應酬,便找了個姨太太天天帶在外頭晃悠?」
她也想學,當然一方面也是怕靜淵找姨太太,另一方面也怕自己太過無知,陪丈夫出去,連怎麼玩都不知道。靜淵打牌的時候,她便乖乖坐在他身旁,想記住那些牌的名字,名字倒是容易記,可那些玩法、擺法,她卻一竅不通,怎麼也記不住。靜淵的手長得很漂亮,拿著那些象牙麻將,更是顯得修長剔透,她看著看著就走了神。
倒是坐在靜淵對桌的杜老板主動跟七七搭話︰「林太太平時喜歡玩些什麼?」
杜老板就是活三牲里的「膀子」,似乎十分喜愛七七,見她呆呆坐著,便主動跟她說話解悶。
七七心不在焉應付了幾句,眼楮只盯著靜淵的牌。東西南北風,發財加紅中,她記了又記,記了又記,然後再在心里默默背一遍。
靜淵轉頭瞧了她一眼,忍不住輕聲一笑︰「別在這兒悶著了。這里人都抽煙,把你燻著可不好。」
「我陪著你。」她笑道。
靜淵手一順,把牌一放,贏了一個天糊。
杜老板和另外兩個對家均笑著哎喲一聲,靜淵也朗聲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向來從容淡漠的他,此時是多麼瀟灑倜儻。靜淵笑著拱手道︰「叔叔們承讓!」
七七側頭看著丈夫,她簡直被他迷住了。他氣質嫻雅,有禮謙恭,又打得一手好牌。哦,她竟然也見到他抽煙了,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抽過煙!
杜老板新收的四姨太娉娉婷婷地過來,給這一桌的人挨個敬著煙,鳳目含情,走到靜淵面前,打開煙盒子,玉手縴縴遞給他一只雪茄,手指甲用鳳仙花染成亮亮的粉色,一閃一閃,她嬌聲笑道︰「林東家,你贏了我家老爺的錢,老爺還讓我給你敬煙呢,你看,這煙是我點呢,還是你自己點?」
杜老板和眾人都呵呵大笑,有心要看她開靜淵的玩笑。七七熱血上涌,臉不禁變得通紅。那四姨太見七七把頭低著,呀地一聲拍拍嘴,假意打了打自己的桃色的臉頰,笑道︰「你看,東家女乃女乃在這兒,我還做這麼多余的事情。」
對七七道︰「林太太,要不,你來給東家點?」
七七直窘得眼楮都快紅了,勉強笑道︰「我,我不會。」
杜老板見她難堪,心里不忍,忙笑道︰「金枝,林太太年紀輕,你適可而止啊。」
金枝嬌嗔道︰「哼,我才過門幾天,你就心疼起別人來了。也是,林太太這麼漂亮可愛,跟個小瓷人兒似的,誰見了不喜歡。是吧?」眼神瞟向靜淵。
靜淵笑道︰「嬸子謬贊了!謝嬸子的煙。」
取了火柴,自己把煙點了。他的動作非常熟練,七七看著他,再看看周圍的人,突然間覺得自己非常多余。
「你回去吧。」靜淵對七七說,七七的意念已經游移到遠方去了,听到這句話,想也沒想就站了起來,向各位告了辭,朝外頭走去。
出去的時候,听到杜老板笑道︰「林太太還是個小ど妹,東家也不好好陪陪她。」隱隱听到靜淵道︰「哪有那功夫?」七七的腳步本已踏出會館,听到這話,腳步不由得一僵。
靜淵一直很忙,忙得甚至有時候不回家,即便回了家,他的話也越來越少。她慢慢這是知道他的習慣,這段時間,他一定有非常緊要的事情處理。
而這樣的時候,他的脾氣偶爾會變得很怪,她也不敢招惹他。
有一次,都已經深夜了,他依舊在外屋查看賬簿,怕燈晃得她睡不著覺,他要麼去書房,要麼就在外頭那間屋子。她躡手躡腳從里屋出來,給他拿了件外套披上,他既沒有回頭,也沒有說點什麼。她心里亦覺得這理所應當。
偶爾她也會好奇,探過頭去看他在書桌上究竟看什麼、做什麼,他卻像背後長了眼楮似的,砰地一聲把賬本扔到桌上,道︰「睡覺!」賭氣似的,把衣服往椅子上一扔,徑自上了床,把她晾在外頭,一宿無話。
所以她只會安靜地看他的背影,在柔和的黃色燈光下,他的背影顯得高大,安穩,一成不變,他的衣袖有時候會輕輕晃動,卻又縹緲得如霧一樣。她看一會兒,便默默轉身,回到床上獨自睡了,過不多時,他會悄然上床,輕輕把她攬進他的懷中。
可一陣秋雨一陣涼,再也沒有中秋節那晚那麼溫暖美麗的月色了。
余芷蘭去成都準備結婚了,錦蓉大學開學,早也去了成都。說也奇怪,錦蓉離開清河,並未通知她,反而是靜淵無意中說到,她方才知道錦蓉早就走了。
七七知道靜淵與錦蓉家關系日益密切,林夫人見過錦蓉幾面,似乎很喜歡這個女孩,夸她知書達理,雖然是個新時代的文明女學生,卻沒有一點驕矜之氣。
七七當時就站在一旁,听了林夫人的話,臉上不禁一紅。楠竹私下里提醒過她,她在林家一切都好,可太太總覺得她雖然表面謙和柔順,骨子里卻有股讓人不喜歡的傲氣。
七七當時很震驚,一為婆婆的態度,婚前她從未覺得這個婆婆會不喜歡自己,二為楠竹的大膽。
她立時板起臉,對楠竹道︰「你此番話,我只當你是為我好,好意提醒,但以後千萬不要背後說太太。她對我不滿,她自己自會告訴我,哪怕教訓我,我也心甘情願。我雖有不是,但絕不是背後說人是非的人。」
楠竹听後,滿臉通紅,好幾天不敢跟七七說話。
然而听到林夫人稱贊錦蓉,七七心中仍有些難受。好在錦蓉與她關系甚好,靜淵又和錦蓉的哥哥有生意往來,她便不甚在意。
林夫人那天還特意留錦蓉在家吃晚飯,然後千叮嚀萬囑咐讓黃管家一定要把東家叫回來吃飯。
「這哪有這麼只顧生意不顧家的?他今天若不回來,我可真要生氣了,你告訴他,我若生氣了,自有讓他後悔的事!」林夫人把桌子一拍。
黃管家慌慌忙忙去了。
靜淵匆忙回來,見到錦蓉和母親坐在一起,臉色頓時變得不好看了。七七在一旁叮囑黃和下人們布菜,見他回來,亦無暇招呼他。林夫人便把靜淵叫著說話,靜淵還是那麼少言寡語,林夫人似乎生怕他冷落客人,便主動講了些靜淵小時候的笑話。
七七在一旁听到,好些事情林夫人從未講過,這倒讓她訝異。靜淵在一旁听著,臉色陰晴不定,容色十分勉強。
黃輕輕道︰「女乃女乃,你去陪著歐陽小姐說說話吧,也熱鬧些。這里差不多就好了,不用盯著了。」
七七心中一絲感激,她自過門後,雖有楠竹在一旁悉心照顧,但黃卻也暗自幫了她不少。
七七便走去坐到錦蓉身旁。剛坐下,卻听林夫人語氣淡淡地問︰「至衡,沅荷怕是快生了吧?」
七七一怔,忙算算日子,笑道︰「還有些時日,不過快了」
林夫人笑道︰「親家公就要抱孫子了,是不是不高興壞了?」
七七不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只微笑應道︰「是啊,哥哥們結婚得早,卻一直沒有子嗣。四哥算是第一個有孩子的,家里現在早忙開了。」
林夫人嗯了一聲,把眼楮轉向靜淵。靜淵一直低著頭喝茶,覺察到母親的目光,只不抬頭。林夫人對靜淵道︰「宗族延續是每戶人家的大事,你也要抓緊。」
靜淵手中的茶碗禁不住輕輕一抖,眼中光芒一閃。七七臉早就羞紅了,只好把目光移開,看向黃那邊。
錦蓉只微笑地看著他們倆,眼眸深處閃爍著一絲讓人難以覺察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