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商業協會最大的會所叫井神廟,清乾隆元年動工興建,歷時十六載,坐落于紫雲山下,形如鯤鵬展翅,挑梁朝向清河翩然欲飛。清河鹽商在此地供奉井神梅澤,原是本地井灶商的會館,後來逐步修葺擴大,成為全清河鹽商的會所。兩側走樓、耳樓環抱一個大戲台,中間是石板鋪成的雅致庭院,兩側石梯拾級而上就到了高大雄偉的大殿,大殿兩廂,通大小四合院三座,南面有一個小的四合院,叫「善堂」,這是鹽商捐資設立的慈善機構,以興辦義學資助孤寡和捐葬孤死者為舉,廟後有花園十余畝,遍植奇花異卉,特別是有兩棵六百年的桂花樹,一到秋日,滿地金粉,幽香撲鼻。
鹽商們常在這里議事、休憩,若有什麼需要公眾仲裁的大事,也多半是在井神廟商議。二月十五日,離雷霽的最後期限只有五天時間了。鹽商們焦頭爛額,聚集在井神廟里,你一言我一語,人聲喧喧,善存、秉忠坐在一起,羅飛抄著手立在一旁,素衣寡淡,神色冷漠。正午時分,靜淵也從六福堂趕來,他一進來,便有數道目光齊刷刷朝他射去,清河「三牲」中的「公雞」段孚之見到他,極為不耐地咳嗽了一聲。
善存朝靜淵看了一眼,道︰「你是遲遲不願意跟雷霽談判嗎?」。
靜淵淡淡一笑︰「爹,你知道的,口舌上的功夫,對于雷霽壓根兒就不管用。」
段孚之在一旁听到,忍不住語帶諷刺︰「孟老板,你這個女婿還是個黃口小兒,你讓他去跟雷霽談?分明把雛雞送入老鷹嘴里去」
他歷來忌恨靜淵,此時分明就是有意譏諷。眾人一听,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有些人幸災樂禍,更是加意嘲諷。羅飛抱著手臂在一旁听著,臉色淡淡的。
靜淵俊美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語聲低醇,極是恭敬︰「不敢不敢,全清河誰不知道三牲里的‘公雞’段老板的名諱雅號,世伯如此稱呼小子,真是謬贊謬贊,小子愧不敢當」
段孚之眼楮通紅,恨不得一巴掌給靜淵扇過去,只礙著自己是個老輩子,氣得直喘粗氣。「三牲」中的另兩位杜老板和徐厚生在一旁只是笑,徐厚生道︰「老段,你不要太意氣用事了。靜淵可是咱們雷師長跟前兒的紅人,你說話可要小心。」
段孚之道︰「哼之前的鹽運使喜歡戲子,我們便給他送了最紅的一個讓他養著。如今新上任這一個,咱們林老板成了他的紅人,想是這個雷師長口味比較獨特,林老板,你倒說說,你是哪一點對上他的口味了?」
這話里的侮辱味道極重,靜淵听了,臉上卻不動聲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緩緩道︰「他的口味我倒不是挺清楚,只是有一次跟雷師長一起吃飯,他說他最喜歡燒雞公這道菜,就是很少有人做得好吃,毛太多,拔不干淨」
「姓林的小子」段孚之蹭地一下站起來,指著靜淵,「別說我段孚之出道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娘胎里清河商界向來最重輩分,我們這些老輩子,吐口唾沫給你,你也得畢恭畢敬地舌忝了你小小年紀就這麼猖狂,眼里無人,活該你們天海井當年……」
「老段」杜老板一聲斷喝,圓睜著小小的眼楮,將段孚之一拉,生生打斷了他的話。
天海井當年落勢,歷來是靜淵最為忌諱的事情,家里人是提也不敢提的,清河商界,礙于林家當年聲望,也都向來避諱提及,段孚之如今辱及天海井,犯了靜淵的大忌,他本是冷靜自制的人,此時忍不住沖口就道︰「段孚之你不要為老不尊我告訴你,好好守著你家里剩下的鹽灶,我天海井如今嫌同興盛那一百六十口鹽灶不夠多,平橋碼頭上多的是船等著運我家的鹽」
「好了」善存發話了,「外敵未退自己人先打起來。老段,你可是被雷霽寫進他的名冊之中的,你還想不想讓鹽號重新開業啊?那六十萬舊欠,可不會因為你停業一個月,你就不出分子的」
段孚之直氣得肩膀抖動,喃喃道︰「出分子,出分子,要錢沒有,爛命一條」
善存看著靜淵︰「靜淵,這麼多天,你沒有想出辦法嗎?」。
靜淵沉住了氣,朗聲道︰「已經有了辦法,只是需要各位叔叔伯伯耐心等候,最後期限那天,更要在座諸位配合,至于怎麼配合,到時候我會向各位發出通知。大家的利益以及以後的安寧,全掌握在那時各位的手中。在座的諸位,大可以今天從井神廟一出去,立刻向雷霽告密。林某人既然應承了會長的重托,不論各位成全與否,林某人自會為自己的承諾肝腦涂地而不惜。」
他說得斬釘截鐵,自有一股威嚴氣度,眾人心中均懷疑這個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兒,是否真有這麼大的本事,但看靜淵的神情,听他的話音,懷疑之外,又存有一絲僥幸。
靜淵朝善存低聲道︰「人多口雜,我的辦法,只能極少人知道。」
善存點點頭,朝秉忠、羅飛使了一個眼色,對靜淵道︰「我們去里面談。」
四個人進了一間內室,秉忠把門關上,對靜淵道︰「姑爺,這件事情我們也知道你一個人做勢單力孤。你給一句話,需要我們做什麼,我和阿飛必然全力以赴。」
靜淵眼光卻看向羅飛,薄唇勾起一絲淡淡的笑容︰「你會幫我?」
羅飛冷冷地道︰「我不是幫你,只是幫自己,對付雷霽,對清河所有的人都有好處。」
靜淵笑道︰「那麼你會跟我一起去放火嗎?」。
善存和秉忠面色都是一動,秉忠驚道︰「姑爺,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靜淵懶懶地道︰「借東風。」
善存眼楮一轉,立時會意,目光里閃出一絲贊賞︰「你是要燒了雷霽的糧倉?」
靜淵尚未回答,秉忠已經插口道︰「不行若是被抓到,這是殺頭的事情老爺,姑爺不能這麼冒險,一旦事發,牽連到的可不是林家一家人。太危險了」
善存道︰「你要我們怎麼幫你?」
「老爺」秉忠急道。
羅飛卻突然插進話來︰「龍王會袍哥——紀五爺。」
靜淵回過頭,和羅飛對視了一眼,目光里都閃出一絲興奮,這心意相照的一瞬,讓彼此都有些訝異。
善存微微一笑,道︰「紀五爺曾是是劉文輝的部下,雷霽上任,斷了劉文輝的財路,這個人也跟著吃了不少虧,想來早有一肚子怨氣。」
靜淵低頭道︰「正是。」
善存道︰「你這一次,是用命來拼來賭,你有幾成把握。」
「一成也沒有。」
「那你還要做。」
「沒有把握,就是最大的把握。」靜淵眼光灼灼。
善存看著他的眼楮︰「你為清河做了這麼大一件事,需要什麼回報?」
靜淵直視著善存,堅毅,冷峻︰「我想要回爹當年從天海井買走的六口鹽井。香雪井是七七的陪嫁,我不會要,經營上有任何問題,我會幫她,但是所有收益,我一分不取。」
「你用你的命來賭,就是為了這幾口鹽井?」
「不,它們不僅僅是幾口鹽井。」靜淵微微挑眉,「我也不光是為了這幾口井,我還為了七七,我想早些安定下來,和她好好過日子。」
善存目光幽寂,似有深意︰「靜淵,我們這些人永遠都不會安定下來。」他的語氣篤定無疑。
靜淵不語,目光恍如墨染,幽黑如暗夜之水。
善存朝秉忠道︰「你去一趟紀五那里,就說明日若有閑心,我和他一起爬爬天池山,順道引薦幾個年輕人給他認識。」
秉忠無奈地輕嘆一聲,應道︰「是。」
會館中,人已漸漸散去,只有幾個商業協會雇佣的僕人在打掃著庭院。靜淵是最後一個走出會館的,他默默地站在井神梅澤的塑像前。
梅澤的塑像安寧、慈祥,目光圓潤,臉色黝黑,披散著頭發,像是一個孤獨的旅人。
「我爹告訴我,這個梅澤是一個彝族人。」靜淵身後響起了一個清朗的聲音。
靜淵回過頭,見羅飛將背斜靠在大門的門框上,目光也是看向那個塑像,神思似乎飄到了遠方︰「以前我們清河是一個不毛之地,老百姓要吃鹽,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買池鹽。梅澤也是從遠方來的,他是被人人都看不起的異族人,可偏偏就是他,為清河的人找到了鹽脈,為清河打下了第一口鹽井,梅澤死後,被清河的人尊為神。清河的百姓從來都不信什麼虛名,他們只認實事,清河的神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神仙,他們都是為百姓做了實事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得到永遠的尊重。」
靜淵听著,卻依舊沉默。看了一會兒,轉身朝門外走去。
「林少爺,」羅飛道,「火燒官倉,並不是一條正路。」
「這個不用你說。」靜淵冷冷地道。
「你的手段,永遠都只有這樣嗎?為了開泰井,你讓傅家家破人亡;為了同興盛,你在賭桌上使手段;為了重灘貸款,你不惜和雷霽、歐陽松聯手逼死興記的老板;如今你又要燒毀雷霽的鹽倉。你用這樣的方法去贏,你讓別人怎麼尊重你?」
靜淵微微眯起了眼楮,嘴角露出一絲傲然的笑意︰「只有贏了的人,才能得到尊重,這就是我的觀點。你說得對,清河的人看重的都是做實事的人,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這一次幫你,希望你能如你所說,好好跟七七過日子。」羅飛道。
「你幫不幫我我不在乎,我再一次告訴你,我和七七的事,輪不到你來管」。
靜淵傲然看向羅飛,臉色冷峻,衣袖輕撫快步遠去。
「這個人的倔,倒是和她一模一樣。」羅飛看著靜淵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
天氣好了,丫鬟梅枝扶著七七花園里曬了會兒太陽。
林夫人遠遠看了她們一眼,猶豫了一下,終款款地走了過來。
「你先下去。」林夫人對梅枝道,梅枝應了,順著小石子路朝走廊行去。
七七輕輕朝林夫人側了側身︰「母親有什麼吩咐?」
「媳婦啊,」林夫人上下打量了下她,見她依舊是弱不禁風的樣子,眼窩都出來了,大是憔悴,輕輕嘆了口氣,道︰「你還沒有恢復好,有些話,原本應該晚一些跟你說。不過,早說晚說都一樣,你早點知道,可能對于你,對于靜官兒,對于我們林家,甚至你們孟家,可能都有好處。」
七七的嘴唇輕輕揚起,露出一絲復雜的笑容︰「母親但說無妨,至衡已經沒有什麼听不進去的了。」
林夫人指著遠處一叢繡球花︰「你知道那叢花下面埋的是什麼嗎?」。
七七搖搖頭。
林夫人聲音輕顫︰「那是靜淵的姐姐,她生下來不到三天就死了。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七七背脊一陣發涼,眼楮卻勇敢地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的聲音說不出的悲痛蒼老︰「我小產過兩次,一次是因為不小心摔了一跤,另一次,是你父親向官府告發林家鹽井害死人命,林家差一點被查抄,我在四處奔波求饒的時候被鹽官推倒流產。你父親吞了我們六口最好的鹽井,你公公為了讓天海井勉力支撐下去,不得不免了你們運豐號在鹽店街十幾年的房租,同時將天海井最好的鹽工、技師借給你家。我後來又懷了身孕,一心想為林家生個兒子,讓這個兒子為他祖父、為他父親揚眉吐氣。可是,我生的卻是一個女兒,我要的不是女兒,我只能把我的愛和所有的精力放在我的兒子身上,女兒沒有用,我要為林家生一個兒子所有我掐死了她。你想不到吧?我就是有這樣的狠心,我在掐死我女兒的時候發了誓,我一定要生個兒子,我要把沒有給這個女孩的愛,加上更多的愛,全部給他。」
七七捂住了嘴,極力忍住一種想嘔吐的沖動,向後退了兩步,驚恐萬分地看著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