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務局的辦公樓在市長官邸的旁邊,因清河是因鹽設市,政府對于鹽業一向重視,鹽務局的房子反而比市長的官邸還要氣派些。歐陽松一上任,便將自己平日收藏的名家字畫,挑了好幾幅掛在自己的辦公室,全是真跡,雖說當年官倉的一場火燒掉了好些贗品都讓他心疼了大半年,之所以敢把真跡放在這里,是因為自從雷霽離任,鹽運使這個職位也被撤銷,鹽務局長身份特殊,可以調動軍隊,現在他歐陽松可不僅僅是一個鹽官了。
他平日除了偶爾去鹽場視察,或者去碼頭巡檢,多半的時間都消耗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琢磨,琢磨再琢磨,想怎麼樣才能斂到更多的財富,晉升更高的官階。他一向是默默行事從不張揚的,可那不是真正的他。之所以用那個暴戾的、愛惹事的司機,是因為這個人性格中有一部分和自己神似。他假裝溫文爾雅的時間太長了,急于想發泄心中的和怒氣,哪個強勢而又斯文的官兒手下沒幾條惡狗的?自己不能做出有失體統和分寸的事情,總還是希望有人幫自己耍耍賴、逞逞強吧?
孟家老三,他早就看不慣了
這個紈褲子弟,自從當了買辦之後,在清河更是囂張,仗著有個了不起的爹有那麼些個臭錢,天天招搖過市,公然看不起他歐陽松。
哼。歐陽松憤憤地想,就連你老爹都還給我一點面子呢。
這些不昌盛的混賬小子
他想起那一日去嘯松樓听戲吃飯,孟至誠穿著筆挺的白色西服,純金表鏈一晃晃的,和孟至聰、羅飛笑聲朗朗地坐在頭等席,按清河的規矩,與大鹽官見面,鹽商應禮貌性地起身問候。當時所有在座的鹽商和運商都向歐陽松問好,小輩的多半站起來行禮,老一輩的也都在座上點頭致意。只有他們那一桌例外。
孟至聰開煤礦,倒是用不著拘禮,只朝他看了眼,羅飛呢,僵坐了一會兒,好歹轉過身,朝他微微一欠身,算是行禮了。孟至誠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台上,端著酒杯自顧自喝著,盡管連台上的演員都暫時停了表演,重整絲弦,等著重新演一遍。
歐陽松在外人面前向來謙和、平易近人,孟老三平時主要還是做洋貨生意,只是在他父親的鐵廠和鹽井參了股,倒不完全算是個鹽商,他若是就這麼不回頭也還罷了,偏偏這孟老三回過頭,一張漂亮得近乎女人的臉上全是不屑與鄙夷,看了他一眼,輕輕嗤了一聲。
歐陽松大怒,心想我跟你小子無冤無仇,你這表情是什麼意思?後來他才知道,自己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易手他人的開泰井股份,被這個小子轉手買走。
開泰井是當年靜淵從傅家強奪而來的,交到他歐陽松手上,可能是因為疏于管理,日漸虧折,接辦三年後,瓦斯火力減弱,井上消耗費用增加,無法維持。善存本有一些股份在里頭,但他家大業大,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一點利益,因此睜一只眼閉一眼,大有任其自生自滅的意思。歐陽松與自己的舅父是大股東,虧了不少,前年時逢天旱,為了減少開銷,甚至以芭蕉頭作菜代替米糧給鹽工吃,惹得怨聲載道,最後還是虧本停歇,賣給了一個威遠的小灶商,沒成想這人轉手就給了孟至誠。
詭異的是,開泰井一經易手,經過一番整頓,竟然在短短一年之間火旺咸豐,重新獲得大利,這一記耳光打在歐陽松臉上,滋味可就相當不好受了。
孟善存倒是一向的謙虛謹慎,見到歐陽松,總是自嘲說走了狗屎運,開泰井生意好轉,純憑運氣。孟至誠則日益驕肆,從不給歐陽松一絲一毫的面子。
歐陽松積怨已久,只找不到時機報復。開泰井又讓其大傷元氣,故一直在尋找機會重新收購一些鹽井。但林靜淵向來與他若即若離,凡對天海井有利的,他才跟歐陽松合作,這一次樂山銷岸專營的事情,他便出了一份力。但是逮捕段孚之、徐厚生等抗議的鹽商,鎮壓西場鹽商的事情,靜淵知道後,便立刻掃清門檻,劃了界限,表示自己與之毫不相干,這幾日不但避免到歐陽松那兒走動,連電話打了。
歐陽松清楚,靜淵之所以這麼做,一是因為此事對天海井無甚好處,二卻是因為正室回來後,對孟家有所顧忌。
由此,歐陽松對孟家的怨氣則又增加了一層。
前兩日是妹子上吊,這一日又是司機被孟老三毆打,回到辦公室以後,越想越氣,一怒之下,摔了一個茶杯。
他是惜物如命之人。摔碎的茶杯可是仿萬歷的五彩青花,極精細的鴛鴦蓮枝紋,砸下去以後登時後悔,隨即更是暴怒。
正值電話鈴響了,怒氣沖沖地拿起話筒,對方是鹽警隊的方隊長,向局長報告,那個杜肘子又到隊里去了,說是要據理力爭,代表整個西場鹽商要求趕緊把他的兩個兄弟給放出來。
歐陽松正生著悶氣,沖口就道︰「去他的西場,給他點顏色瞧瞧,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就讓他吃點苦頭,**。」
方隊長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問︰「讓他吃多大的苦頭呢?」
「你看著辦」歐陽松氣悚悚地把電話掛了。
方隊長知道杜老板是清河人皆敬重的耆老,歐陽松要他吃苦頭,難不成就真亂棒打將出去嗎?但上頭的話又不能不听,想了想,鼓起勇氣,出去凶了杜老板兩句︰趕緊走,再不走就棍棒伺候了。
杜老板一向是和藹無畏的,睜著一雙慈祥純淨的眼楮看著他︰「我是來跟你講理的,你怎麼要耍蠻呢?」
方隊長吼道︰「老子今天就耍蠻,局長交代了,打傷打殘,不計我的過」
他好歹還是把歐陽松扯了出來,免得以後西場的人單找他一個來算賬。蹭蹭地走到杜老板面前,一個耳光打過去,雖不怎麼用力,但正好打在杜老板的鼻梁上,登時鼻血長流。
杜老板向來人大面大,從未受過如此侮辱,氣得捂著臉渾身發抖,身旁隨從大怒,便要奮起為老板出氣,舉起拳頭要打方隊長。方隊長掏出槍來,嘻嘻笑道︰「就等著你打,我才好喂你吃槍子兒」又吼道︰「打呀」
杜老板拉住隨從的手,顫聲道︰「走,我們走。」
那隨從兩行眼淚流下︰「老爺子,您……。」
杜老板沾滿鮮血的一只手無力地擺擺︰「奸商敵不過貪官,我們不要吃眼前虧。惹了他們反而救不了人了,走」
顫巍巍出了鹽警隊的大門,眼楮一花,偏偏遇倒,那隨從將他扶住,轎夫正在門口候著呢,見老人滿臉鮮血出來,便叫道︰「老爺被打了,老爺被鹽警打了」
鹽警隊在韭菜嘴大街,正是鬧市區,對面就是至誠的百貨公司,人來人往,一時間人們紛紛聚攏來看熱鬧。七七分開人流,擠了過去,見杜老板被扶到轎子上,臉上死白,一臉鮮血,驚道︰「杜伯伯,你沒事吧?」
杜老板悠悠醒轉,見七七一臉關切,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是誰。
「杜伯伯,我是至衡,運豐號的老七」
「原來是……林太太好……好久不見了……還是那麼好看。」杜老板費力擠出一絲微笑。
七七用手帕給他擦著鼻血,對那隨從道︰「趕緊送去醫院,別坐轎子了,用我家的車。」
那隨從千恩萬謝,讓轎夫將杜老板抬起,送至七七的車旁,小蠻腰忙幫忙將杜老板扶到車里坐好。
杜老板道︰「我不去醫院,送我回家,阿金,」對那隨從道︰「你把我們那個跌打大夫請來就行了。」
七七道︰「杜伯伯,你最好還是找外國大夫看看。」
「乖佷女,你不知道我自小就討厭西醫,我受不了醫院的那股藥味兒,送我去醫院,還不如把我扔進清河里。」
又是一個 脾氣,過去倒是沒有看出來,七七心想。嘆了口氣,也不好違逆他,便和小蠻腰一同將他送到府邸。
……
錦蓉心急火燎地回了玉瀾堂,靜淵正和文斕玩著拼圖游戲。
錦蓉自不免抱著文斕安慰一番,文斕被父親哄得開心了,倒勸慰起母親來,只說自己淘氣調皮,方在天井里滑了一跤,頭上已經不疼了。
他眼楮其實都哭腫了,額頭上一小塊油皮翻起,露出紅紅的傷痕,錦蓉見了,不由得心痛不已,把兒子抱著,怔怔掉下淚來。
靜淵心中本有愧,見她這樣,于心不忍,便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柔聲道︰「放心吧,大夫來看過了,真沒有事,過兩天就好了。」
錦蓉眼楮瞅著地板,滿月復怨氣,只不知如何發作。
快到午飯時分,靜淵正在琢磨是否吃了飯就回一趟 園,戚大年卻匆匆過來,告知杜老板在鹽警隊被打一事。
靜淵听了臉色倒是平靜,只道︰「這件事情鹽務那邊做得太過火,以我跟歐陽松的關系,難免有些嫌疑。西場那邊估計要鬧,我們這幾日得小心一點。現在鹽店街上的東家們肯定都往杜家去了,你代我去一趟,一定要小心說話。」
戚大年瞅瞅兩旁,悄聲說︰「我看倒是不必了,我們這邊已經有人在那兒了。」見靜淵看著他,停頓了片刻,道︰「大*女乃在那邊。」
靜淵臉色不由得變了,低聲道︰「她去那里做什麼?」
「好像是路上遇到,幫忙將杜老板送回家,原是好心。」
靜淵眼楮看著書案不言語。
戚大年瞧他神色不露喜怒,試探著問︰「東家是擔心歐陽局長那邊?」
靜淵哧的一笑︰「我怕他什麼?」隨即皺眉︰「我只是有些擔心孟家那邊……至于擔心什麼,目前我還說不上來。反正你記住,最近一定要小心行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