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宅中驚嚷嚷一片。
正妻和二姨太年紀都大了,只是顧著淌眼淚,兒子們都在鹽場里,已經有人去報信兒了,在家的幾個孫兒還沒到學齡,正是滿地亂竄的時候。好歹有三姨太金枝出來應酬。
光陰荏苒,七七還記得金枝當年戲謔靜淵的情景,那麼妖艷靈光的一個婦人,如今也敵不過歲月,皮膚已經松弛褪色,亮出粉遮不掉的暗斑,說話也不是以往的尖酸伶俐,也許是家境日漸衰頹,被生活打擊得沒了稜角。見七七好心將丈夫送回,如尋常主婦般端茶倒水,拉著七七的手不住口的感謝,不停重復地用著相同的感嘆詞。
杜老板篤信佛,大堂中帷幕高懸,內供矮矮的一座檀木佛像,燃著香油燈和五彩蓮。杜老板回家來,第一件事是趕緊洗了臉,顫巍巍去佛前上了柱香。
回過頭對七七溫言一笑︰「這里頭味道嗆,我們這便出去。」
七七笑道︰「我不怕的。」
當年她天天去給林夫人敬茶請安,早已經習慣了佛堂的味道。但是同樣是信佛的人,林夫人和杜老板卻截然不同。
他們在偏廳會客室坐著,丫鬟用冷水浸濕毛巾給杜老板敷鼻子,又有下人送上壓驚湯。七七則陪著金枝坐著,既擔心,又有些尷尬。
杜老板倒是已經鎮定了下來,見金枝眼圈兒紅紅的要哭不哭,七七又是一臉緊張,他反而故作輕松的笑了笑︰「放心,我人胖,臉皮厚,只挨了一巴掌,沒什麼事。」
金枝終哭將出來︰「老爺是前清的二品官,連皇帝都沒有打過你耳刮子,如今卻被這些蝦兵蝦將折辱,這幫人真是欺人太甚若是不報這個仇,他們愈加地會蹬鼻子上臉這幫王八蛋」
「老2老三還在他們手里,我若是敢做什麼,他們在牢里的日子還會好過嗎?」。杜老板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更何況我們有把柄被他們捏著,忍辱負重一次,又有何妨?」
七七道︰「杜伯伯,真沒有人能治得了歐陽松了嗎?」。
杜老板捂著毛巾笑笑︰「當然有了。」
「是誰?」。
杜老板把毛巾對折又對折,緩緩地道︰「當然是他自己了。」卻不再深談下去,對金枝道︰「趕緊讓廚房備飯去,林太太坐這麼半天,只怕肚子餓了。」
七七忙站起來︰「不用了,我這就回去。杜伯伯請好生將養,我過兩天再來看您。」
「正是飯點上,吃了再走。」杜老板堅持,「這麼久沒見了,還想跟你敘敘話。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喜歡什麼,吃了飯讓金枝陪你到街上走走,有什麼喜歡的盡管開口。」
七七很不好意思,連連推辭。忽听外頭傳來腳步聲,一個小廝匆匆從外頭跑進來,通報︰「孟老爺他們來了。」
杜老板哈哈大笑︰「他們來看我的熱鬧,也不怕我這張老臉丟人啊。也罷,林太太,你爹來了,我們正好一起吃飯。」
七七緊張起來,輕聲道︰「我還是走吧。」
杜老板奇道︰「怎麼了?」
正說著,黑壓壓一群人從正屋外的甬道走進來,當先的正是孟善存,身後是秉忠、至聰、羅飛和幾個隨從。
善存一身黑色長袍,挽著雪白的袖口,簡淡蘊藉,灑月兌雅致,雙目如電,依舊是那麼矍鑠精神,可也已是白發蒼蒼。七七乍見老父,不由得熱淚盈眶,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走上前去,只把目光緊緊鎖在父親臉上。
善存早看到了她,卻把臉沉著不理,七七控制不住,手開始發抖,淚珠更是盈盈欲落,見至聰、秉忠和羅飛都看著她,忙別過頭,朝杜老板說︰「杜伯伯,我先走了。」
杜老板見到眾人神色,已知道其中必有緣故,便點頭道︰「好佷女,有空多過來玩玩。」
七七便往外面走去,路過善存,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顫聲道︰「爹。」
善存眼楮看著前方,完全視而不見。
七七臉色蒼白的抬起頭,強自忍著淚,見秉忠等人都向自己投去同情的目光,卻無一人幫著她說句話。一時心灰意冷,轉身快步離去。
她幾乎是跑出去,走到外頭,只覺得頭重腳輕心跳加快,胸口又癢又痛,忍不住又想咳嗽,站著猛吸了幾口氣,听後面羅飛的聲音在叫她,便回頭。
羅飛走上前,神情頗為猶豫︰「七七,老爺讓我帶一個話給你。」
七七冷冷地道︰「不是跟沒看見我一樣嗎?那就當沒有見過我,還帶什麼話?我不听。」邁步就走。
羅飛搶上一步抓住她的手腕,沉聲道︰「他是你父親你不听也要听」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怒道︰「他是我爹,是,我听他的話,但現在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他是你我憑什麼听人傳話?當我是什麼人?既然不認我,又何必要我听他的話?」
「你盡可以把氣撒在我身上,只要你高興。」羅飛臉色平靜溫和。
「你算我什麼人?我憑什麼在你身上撒氣?」七七恨恨地說,仍要往前走。
羅飛擋著她,笑道︰「你怎麼還是這麼愛說反話?以為這句話就能把我氣跑了?那小時候我受的那麼多氣不是白受了嗎?」。
她眼楮不看他,用沉默來回應。
「老爺說,後天讓你親自到運豐號去接寶寶,林東家若有空也可以一起去。」羅飛柔聲道。
七七轉過身看著他,又驚又喜︰「爹要認我了?」
「你說呢?」他輕輕一笑,隨即劍眉輕蹙︰「不過你最好跟林東家商量一下,把你出走的事情編個理由,這外頭風言風語的什麼話都有,幾天來你在清河出現,早就又開始傳了。沒有正式說法,你最好就少在外面晃悠。」
「我不怕他們傳。」七七輕輕一撇嘴。
「你不怕,我也不怕,外面的人說我帶著你私奔呢。」羅飛苦笑。
她不由得臉上發熱。
他看著她,惘然半晌,打起精神︰「好了,就是這些話,听不听隨你。」
「阿飛,」她叫住他,「對不起。」
「你不用這麼說,還有,」他思忖片刻,道,「我爹答應了我跟胭脂的婚事。」
七七睜大了眼楮,突然間覺得心里有什麼在猛然撞擊她,覺得有什麼在塵埃落定,又有什麼在匆匆飛走。
「你為什麼等到現在才和她成親?」
「就像你說的,不能再耽誤了嘛,羅家要宗嗣延續,我也不能再拖累胭脂。」
「你……你是真心的?」她實在沒有理由這麼問,卻還是問了。
「胭脂好歹也跟我這麼年了,只差給她一個名分而已,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他說的很快,就好像不這麼快就說不下去似的,臉色卻極是平靜,還帶著絲笑呢,只是目光與七七相接,輕輕顫動了一下,「放心,會給你發喜帖的。」
說著匆匆轉身進了杜宅。
她兀自僵立著。
樹上一片葉子掉下,被風吹得打在臉上,她不覺得疼,只是模著葉子在臉上留下的雨水,清冷冷如一道淚痕,帶著縷塵灰的味道。
回到 園,七七草草吃了午飯,便給自己找些事情做,親自把寶寶的兔籠子打掃了,又和小桐、黃等人一起把兩個臥室里的薄被全換成厚的。靜淵回來的時候,她正趴在露台欄桿上看著兩個花工給園子里鋤草。
天色愈發隱晦,烏雲堆積,庭院中高大的樹木被秋風一吹,樹葉上的雨水落下如陣雨般簌簌有聲,靜淵見七七身上臉上全是雨水,忙走過去︰「也不怕著涼,趕緊回屋去。」
她回頭看他︰「文斕的頭沒事吧?」
「沒什麼大事。」
她點點頭,又轉過去。
靜淵說︰「今天你去杜老板家了?」
七七嗯了一聲。
「听說他被打了?」
「嗯。」
「傷得重嗎?」。
「還好。」
「有什麼好看的?」他湊了過去。
她指著一處草坪︰「你說等來年開春了,咱們在那里種一點鴨拓草好不好?」
靜淵怔了一怔,想起多年前的傷痛,一陣刺心。
七七听他不做聲,便側過頭看他,見他抿著嘴唇,神色頗為復雜,便用手指輕觸他的額頭,他將她的手握住,順手把她拉近些,總算有些笑意︰「你喜歡便種,我們種一大片。」
她嗯了一聲,靠在他懷里。
靜淵撫著她濕濕的頭發和冰涼的臉龐,他的手很暖和,蓋在臉上,柔和的溫度。
他輕聲道︰「你家估計現在還有那花吧,不是有個溫室嗎?我以前去看,種著好些。」
「現在沒有了。」她語氣里透出一絲讓人不易覺察的哀傷。
靜淵微微一驚,正要說話,七七卻突然笑道︰「我在杜老板家遇到我爹,他讓我後天去接寶寶,看來是打算饒了我了。」
他卻只覺得蹊蹺,不願掃她的興,也就笑道︰「那自然好,可說了讓我這個女婿上門否?」
七七點頭,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靜淵,告訴我,我們真的可以重新開始過好日子。」
烏黑的秀發濕濕地覆在她的額上,她臉上星星點點的雨珠襯得臉龐清艷秀美,如晨露中的花朵,楚楚有致。
她目光中的哀愁與對未來無限的期許讓他心中酸楚,把她使勁擁著︰「一定,我們一定會越過越好。」
她听著他熱切的心跳聲,終于有些振奮起來。
進了屋子,他安靜地看著她換衣服,白瑩瑩的皮膚,月光的色澤。她把頭發散開用毛巾擦拭,他走過去,從她手上拿過毛巾,那秀發在他手背上滑過,真如水波般溫柔。
他給她擦著頭發,小心翼翼,乍驚乍喜,卻時而五中如沸,好似有火燒過來,那般焦灼,是想消除隨時可能失去她的恐懼。他突然倉惶地想,為什麼他和她的心總像在坐蹺蹺板,她的一上來,他的卻會沉下。
他的手停了下來,她扭過頭看他的臉,見他似有話說。
他慢慢走去把門關了,把窗簾拉上。
下午的天光是陰的,窗戶那里一暗,屋內便如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