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漸漸西斜,映在清河上,是柔和的琥珀色。
她看著那遙遠的水波,星星點點泛著光,想起她和他尚未成婚的時候,他帶著她去河邊,對她講金鴨子的故事,婉約流淌的河水,青翠的樹木,隔了多少年,她都還記得那時的溫馨。
她又想起在山中和他重遇,霧靄蒙蒙中看到他的臉,幾乎疑在夢中,痛到了極點,卻也歡喜到了極點。他在她的小茅屋里打著地鋪,她的目光越過女兒的肩膀,看著他安然睡著,多麼安詳平靜的臉,那時只想,結束了,所有的苦都可以結束了,一切重新開始,他和她重新開始。
她知道他愛她,只是他再愛她,也越不過他那顆多疑敏感的心,也越不過玉瀾堂的另一個妻子和另一個孩子,更越不過孟家和林家的宿命。
有些宿命,原來永遠都掙不月兌。比如她和他,歡喜永遠只有那麼一瞬,帶風伴雨,快如馳驟,到最後,總會在痛苦和折磨里輪回,孤立下沉,無可攀援。
他見她眼中忽然有了光亮,又一點點黯淡,一會兒又亮起來,像燭火,像熒光,在風中明明滅滅,虛空而飄渺。這樣的表情讓他捉模不透,和七年前迥異,他終于有些害怕。
那些話說出了口,便再也收不回去。他恨自己每一次和她出現問題,總會用最糟糕的方式來解決。他只是想抓住她,留住她。原來他才是最任性的那一個,明知道犯了錯,卻還要逞強,還要繼續 下去。他知道自己犯了錯,錯得肝腸一寸寸,每一寸都是痛。
「七七……,」他伸出手,要去拉她的手,她退後了兩步,他只踫到她的指尖,冰涼無比,一直涼到他的心里去。她轉過臉看了他一眼,不怒不哀,可那眼中分明有淚光在閃,旋即熄滅。
他所有的話都被悶在了喉嚨里,那眼神如此讓人絕望,渾身的力氣被這眼光抽了去。
他終于把目光移了開去,灰了心,無力地道︰「那你住在哪里?是回你家,還是留在 園?」
「我還有一些東西在 園,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收拾拿走。」她喉嚨里卻哽得難受,心里鑽心的痛楚,像親手挖開自己的傷口,灑上藥,看著傷口潰爛,疼啊,真的疼,可最終傷口會愈合,會結痂,會平復所有的痛。
靜淵看著遠處的清河,田間上的小路,天上一片片絳色的薄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靜淵道︰「這兩天你先什麼都不要說,畢竟牽扯兩家人,你家那邊也需要商量吧,我家,你也知道,規矩多。」他甚至朝她笑了笑。
七七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
會館的佣人端著一盤熱點心走了出來,藍花粗盤子,上面是四個白生生的包子。她從會館里面走出來,要經過一個長長的走廊,仿佛是什麼神秘的通道,連接著兩個不同的時空。
「林東家,林太太,這是現蒸的糖心包子,你們先吃點墊墊肚子。」
靜淵謝了一句,神態語氣已經恢復正常,一貫的從容溫雅。
那佣人把包子給他們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行個禮自回屋去,回到了另一個時空里。
外面的時空中,只有他和她。
「你餓不餓?」他問她,他們都沒有吃午飯。
她輕輕搖搖頭。
他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里面的玫瑰糖心滾燙,燙得他舌頭都出了泡,他卻似沒有感覺。
他腦子里的畫面是在璧山,大清早濕冷的空氣里,寶寶坐在小板凳上,穿著件綠色粗布小衣服,也是這麼一口一口咽著包子。她對他哭著說,媽**手受傷了,不要媽媽縫衣服。
他的女兒啊,那麼可愛懂事的女兒,給她買了一個八音盒,她就對著他笑得那麼甜,她笑的時候,他明明就清楚那是他的女兒啊,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說自己的女兒是野種。
他想起寶寶在他的臉頰上印下的無數蜜糖般的親吻,心如刀絞。
就這麼放手讓她們離開?
靜淵突然間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重壓他的心。
十九歲那年第一次跟著戚大年給天海井做賬,他也有過這種感覺。那一次七七偷偷逃跑,他找了半年,看到她給善存寫的那張紙條,一切安好,唯獨沒有提他,也是這樣的感覺。那是人生有一部分就被硬生生割裂,像天壓了下來。他的人生已經被割裂過無數次,他唯獨不要再發生這一次。
靜淵痛楚地蹲了下去,喉嚨、胸月復,全在抽搐。
七七見他臉在突然間變得慘白無血色,額頭上全是冷汗,忍不住動容,把手輕輕放在他肩上,驚道︰「你怎麼了?」
他在外面從來不曾如此失態過。
可他覺得這樣的失態是他理智思考的結果。是的,現在他越來越不了解她,越來越掌控不了她。可只要她還是和以往一樣的天性,那種天真,糊涂,寬容,甚至愚頑,只要有一點還在她的天性中,他就能控制她。
靜淵一把抓住七七的手,把她拉了下去,她差一點就快跌坐在地上,他把她緊緊抱著,顫聲說︰「我是無賴,你就罵我耍無賴,你說我自私也好,我就是舍不下。剛才的話就算我沒有說過我不會讓你走,我不會讓你帶走寶寶,我要你們,我一輩子都要。你要是走我肯定會殺了你,我殺了你、殺了寶寶,我也不想活了。七七,再給我一次機會,再給我們一次機會,給我留一條活路。」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奮力掙月兌,總算站了起來,心卻似還被他攥住手里,有沒有在跳動,她已經不清楚了,因為他攥得很緊,根本就不放它離開。
碼頭上還對峙著,不過卻沒有再交火。之前傷了七八人,全都是兵卒和伙計。
有消息說,歐陽松把徐厚生先放出來了,算是做了個小小的妥協。可是對于運商們來說,放不放人並不重要,至少表面上要做出這樣的態度。關鍵還是關于銷岸的決定,究竟定在清河還是定在樂山。
七七只關心羅飛的安全,听到後大松了一口氣。靜淵心里暗覺蹊蹺,可他現在有更值得去操心的事情,暫時沒有時間去計較。
眼見天慢慢黑了,人們陸續下山。
善存走過來時若無其事說了句︰「七七要不回運豐號住兩天,省得給靜淵添麻煩。」
七七尚未回答,靜淵已經搶先道︰「爹放心,我會照顧好七七。」
至誠道︰「你鹽店街那邊不能不管吧,難不成你這時候還兩頭跑?」
靜淵側過臉不理他,不置可否,手卻緊緊握住了七七的手。
至聰亦忍不住道︰「七七,看你自己,要回去就一起,靜淵是講理的。」
七七低下頭,他們都看到她臉上不予掩飾的困窘。
善存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女兒,沒有說什麼,衣袂飄飄,跟著兒子們下山去了。
七七從父親眼光里看到一絲失望,那麼輕描淡寫的一眼,可她卻如同被重重扇了一耳光,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直燒到了心里。
一進 園,就似有第六感,兩個人都似乎听到了哭聲,寶寶的哭聲。
老許匆匆忙忙迎上來,一連聲地道︰「可回來了運豐號那邊的四太太親自來了一趟,把小小姐帶了回來,她哭個不停,在那邊又跳又鬧的,誰勸都沒有用,親家太太都急得什麼似的,打了好幾個電話來問東家和大*女乃回來了沒有。」
寶寶蜷在客廳的沙發里,哭得頭脹臉紅,黃和小桐手忙腳亂站在一旁,另有兩個打雜的丫頭也在里面,想幫忙卻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七七快步進去,寶寶抬起頭,見靜淵跟在七七身後,她像小兔子一樣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卻是奔到靜淵身旁,抱住他的腿,眼淚汪汪︰「爹爹你不許不要我爹爹不要丟下我」
靜淵蹲子,使勁摟著她,她的小臉在他臉上蹭著,全是淚水,他緊緊貼著她的臉,激動得說不出話,只是用力親著她的小臉蛋。
寶寶總算定下神來,她哭得沒有力氣了,只剩下輕輕的哼喘,像小狗的呼吸聲。靜淵抱著她坐在沙發上,她習慣性地把手伸向母親,七七模了模她的小手,那雙小手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還是淚。
靜淵問黃︰「怎麼回事,誰在那邊惹了她?」
黃不好明說,只道︰「可能是那邊五少女乃女乃說了些什麼吧。」
儀佩一向嘴淺,七七和靜淵心里都清楚,寶寶匆忙間從學校被接走送到外公家,一路又是混亂可怖的樣子,驚嚇之余,儀佩若再說些靜淵不要她的話,定然會信以為真。
七七怔住。
靜淵的心里越來越安穩,把女兒抱著,兩根手指按在她紅紅的眼袋上,好像要給她撫平一樣,寶寶被他弄得癢了,嘰的一聲笑了,忽又怕他要走,趕緊把小臉貼在他的臉上。
「寶寶你好像小狗。」靜淵柔聲笑道。
寶寶的大眼楮湊近靜淵,眨了眨,小嘴忽然在他臉頰上輕輕咬了咬,靜淵心潮澎湃,將她摟在懷里,月兌口而出︰「誰也別想帶走你。」這話說得漫不經心,佣人們被這父女溫情打動,露出笑容,可唯有七七,听出了其中的凶狠與殺氣。
靜淵悄悄看了一眼七七,她的臉上毫無表情,寶寶裝毛筆的漆盒斜斜擱在茶幾上,幾只小楷掉落出來,她低著頭,默不作聲地把筆收進了盒子里。
(嗯……這倆人糾結暫時告一段落,給他們倆請個假,估計大家都快煩死了吧。明天及後天會把空間留一些給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