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不解,看向馮保娘。
馮保娘嘆了口氣,道︰「是飛少爺,帶著小小姐玩了一會兒,他剛才一直在外頭,我和小小姐進來,他方走了。」
七七只是把頭低著,面頰灼燙,手指搭在裝著龍眼的碗上,緊緊摳著碗的邊緣。
孟夫人怎會不知道女兒的心思,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輕聲道︰「古往今來,總有這麼一些道理,說了千遍萬遍,說得人都厭煩透了還在說著,只是因為遇到事情,除了用這些道理來解釋還真用不到別的。七七,你們有緣無分,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了。只是我看你倒是早已經認了這個理,可他還偏偏不認。唉阿飛這個孩子就是太痴了,到現在還沒有成家,白白耽誤了自個兒,也耽誤了那個叫胭脂的姑娘啊作孽,真是作孽」
「媽媽,」七七看著自己搭在碗邊上的手指,「我不會再去招惹他,再也不會了。」
她們叫了輛人力車回到 園,靜淵已經從鹽灶回來了,抄著手靠在廊柱上,看著老許他們收拾寶寶的房間,見到七七母女,訝異道︰「怎麼不在家里住?」
七七道︰「我過兩日再去,家里……家里有點事。」
她七年沒有回家,孟家豈會因為家里有事便不留她,見她雙眼紅腫,靜淵微一沉吟便知端詳,拉過七七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撫摩了一下,把話題轉開,笑道︰「你看,這間屋子怎麼樣?」他把自己原來那間臥房變成了寶寶的房間,裝飾柔和溫馨,全是小女孩喜歡的擺設。
寶寶看著床上放著的幾個大洋女圭女圭,跑過去拿起一個,笑道︰「媽媽,這跟上次我們趕場的時候看到的女圭女圭好像啊」
七七見她喜歡,也打起精神來,笑道︰「可不是嘛」
靜淵道︰「寶寶,你來,看看它是誰?」
寶寶走到他身旁,靜淵牽著她的小手,把她領到樓下花園里,見里面的草坪上闢開一個小小的空地,用柵欄圍著,搭了個小棚子,寶寶的四只灰兔在里面跳跳蹦蹦地吃著草呢。另有一個小籠子,里面一只花花的棕色小松鼠,眼楮骨溜溜看著他們。
寶寶大喜,叫道︰「松鼠我的松鼠它真的來找我了」
靜淵笑道︰「你仔細看看,是不是你那只。」
寶寶跑過去,把小籠子踢過來,認認真真地看了好幾遍,小臉激動得通紅,叫道︰「就是,就是我的松鼠」
轉過頭看向靜淵,滿臉的笑容如鮮花盛放。
靜淵悄聲對七七道︰「找了好久,從十幾只里挑出來的。」
七七輕輕嘆息一聲,想說什麼又沒有說,道︰「我還是那句話,以後別這樣了。」
靜淵只是看著女兒的小臉,夕陽的金輝灑下,寶寶的眼楮、牙齒、可愛的嘴唇,全在閃閃發光,靜淵只是道︰「你看,你看寶寶多高興」
七七側頭看他一眼,見他臉上的笑容竟頗有痴意,不禁暗暗搖了搖頭,想到家里人,一時間只覺得心力交瘁,在花園的長椅上坐下,把頭仰著看著密布彩霞的天空,雲層中破了一個巨大的白色空洞,似乎是黑暗遺忘在那里的白晝,紫羅蘭色的晚霞逐漸越來越深,四面八方地將雲層空洞圍起來,天快要黑了。
她听著女兒清脆的笑聲,茫然地看著頭頂的天空。腦子里只是不斷地出現一個疑問︰到哪里去了?
到哪里去了?她那無憂無慮的時光,青春的歲月,明媚的春天?就這麼凋謝了她從荒山野嶺中來到這個富麗堂皇的庭院中,她看著身邊的一切,滿心不安,這不像少女時的憂愁,也算不得什麼煩惱,只是茫然與空洞中回蕩的一些喧鬧的雜音。是的,這是個安靜的庭院,可是她耳邊已經開始響起塵世中難以回避的喧囂。
她慢慢直起身子,見靜淵正緩緩走向寶寶,跟她一塊兒逗弄那只松鼠,喂它吃生玉米,寶寶從靜淵的手掌中拿起一顆顆玉米來,跟松鼠說話︰「松鼠,你累不累?你跑了這麼久」
七七還是忍不住笑了,女兒,她心愛的女兒
靜淵輕輕踫觸一下寶寶的小辮子,悄聲問︰「寶寶,你高不高興?」
寶寶笑著點頭,她的笑讓他醉了,靜淵像著了魔似的,眼里散發出偏執的、熱切的光芒︰「寶寶,叫爹爹。」
又來了七七一听他這句話,只是覺得不對勁。
寶寶嘻嘻笑著,還是不叫,轉身就要跑。
靜淵一把將她抓住,想也沒想就把她小手中的籠子搶了過去,高高舉起。
「靜淵」七七看出一絲不好的苗頭,從長椅上站了起來,臉上變得蒼白,怒問︰「你想做什麼」
寶寶跳著腳,小手伸出,叫道︰「還我,還我」
靜淵看向七七,似乎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行為的動機一般,身子顫了一顫,手一松,寶寶把松鼠搶過去,幾步就跑到一邊。七七冷冷地看了一眼靜淵,他嘴角擠出一絲笑來︰「我……逗她玩呢。」
七七沒有說話,要走到女兒身旁,靜淵伸手攔住她,越來越暗的天光下,他的臉也變得蒼白,他終是屈服了,啞著嗓子道︰「七七,我快瘋了,我要瘋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向不這樣的」
他發現自己比以往更加愛她,當他知道這個事實的同時心中愈發的痛苦。他也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懦弱無助的時候,目光看向她,已近乎哀求。
七七睫毛垂下,看著他伸出的手,這雙她又愛又恨的手,她輕輕伸出自己的手,蓋在這只好看的手上,他宛如觸電一樣顫抖了一下,不解地看著她,她臉上一股毅然決然的神色讓他隱隱不安。
靜淵,七七心想,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也永遠不明白該怎麼愛我。她又想起母親的話來,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命中注定的事情嗎?命中注定啊,命中注定,多麼可笑,多麼無可奈何。
她一咬牙,朝女兒的方向看去,叫道︰「寶寶,過來。」
寶寶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把松鼠藏在身後。
靜淵低聲道︰「七七,你要干什麼?」他越來越不安了。
「寶寶,」七七道,「你還記不記得上午我跟你說的話?」
寶寶點點頭。
這時走廊的燈忽然亮起,花園里的路燈也全亮了,七七的眼楮眯了一下,老許遠遠走過來,想通知主人們用晚飯,見靜淵和七七神情凝重,腳步一頓,不再上前。
七七低下頭看著女兒,美麗的臉如罩嚴霜︰「叫爹爹。」她沉聲道,變得嚴厲起來。
寶寶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如此凶狠的樣子,往後退了一步,露出害怕的神色。
「七七,別這樣」靜淵握著七七的手,她的手冰涼,靜淵越來越不安起來,七七眼楮只是瞪著寶寶︰「叫爹爹」
「不」寶寶 起來,眉頭蹙起,一只小手握成拳頭,瞪著母親,小臉上全是倔強︰「我就不,就不」
七七伸手欲打,寶寶見她的手一揚起,便呀的一聲哭了起來,一坐在地上,咧開小嘴哇哇大哭。
「你打我你打我你從來都不打我的嗚嗚我討厭媽媽我討厭媽媽」她放聲哭起來,抱著松鼠籠子,撲倒在地上。
七七的手被靜淵緊緊拽住,根本就沒有機會打下去,見女兒哭得傷心,不禁渾身發起抖來。
靜淵顫聲道︰「七七……」
七七一雙含淚的眼楮倏地看向他︰「靜淵,我求你我求你……」
可是,她究竟是想哀求什麼呢?哀求管用嗎?她只覺得一陣絕望,她無法拗過女兒的倔強,更無法扭過命運的倔強。
她顫抖著,喃喃說︰「我求你,求你」
靜淵一滴眼淚流了下來,將她擁入懷中︰「對不起,我再也不會逼你,也不會再逼寶寶,哪怕她一輩子都不叫我,我再也不逼你們了」
七七的肩膀抽搐起來,這一天當中,她已經流了如此多的眼淚,如今她連流淚的力量也沒有了。
寶寶兀自撲在地上哀哀地哭著,把腦袋放在裝松鼠的籠子上,眼淚一顆顆掉進去,那松鼠在里面緊張地跳著。
七七輕輕掙月兌靜淵的懷抱,蹲下來要拉寶寶起來,寶寶扭著身子,雙腳亂踢,哭道︰「我討厭媽媽不要踫我」
七七捉住她的小手,她使勁掙扎,抬起頭來,淚眼盈盈中,依稀看到母親眼中的淚水,寶寶愣了愣,鑽進了七七懷里,把她涕淚滂沱的可愛小臉埋在母親溫柔的胸膛上。
七七抱著她,從她頭發里揀出一根草皮子,道︰「你這個壞女圭女圭,媽媽拿你怎麼辦,嗯?拿你怎麼辦?」臉上淚水未干,卻已經微笑,伸手給女兒抹平藍色小紗裙的褶皺。
靜淵在一旁看著,心里說︰我為什麼要逼她們,這樣不是好好的嗎?只要她們高興,只要她們過得好,不是很好嗎?我逼她們就是逼我自己,我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傻?我明明已經這麼幸福了,老天爺,我是多麼幸福除了這幸福我什麼都不要
他不停地勸誡自己要滿足,可是內心的貪婪卻不放過他。他要這樣的幸福,可卻知道,這遠遠不夠,遠遠不夠他還要更多那些蠢蠢欲動的懷疑、恐懼、憂傷、甚至是恥辱的感覺,就在這樣的時刻,像魔鬼一樣朝他猛地撲過來。
尤其是當寶寶拒絕叫他爹爹的時候,以及當他想到文斕一定在呼喚自己的時候。他的感覺一向是準的,那**的、令人近乎失去理智的幸福感,果然來得快也去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