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單手斜倚著車窗,風過留痕,將碧色的衣袖吹拂得微微擺動,明眸淺闔,漠然睨視著飛快流動的街景,黃坐在她身旁,只覺得她不露喜怒,心思深藏,難以揣摩,眼中一道光芒倏忽悄閃了一下,試探著道︰「大*女乃,不如讓親家老爺出面跟徐老爺說一下?」
七七沒有接話,亦沒有什麼表情,過了一會兒,慢慢坐正了身子,把頭懶懶地靠在座椅背上,道︰「就為了幾根木頭這樣的小事,讓我爹屈尊去求人,我這女兒當得可真是夠差勁的了。再說了,他一開始並不是特別願意我接手鹽號,我何必又去討一頓責備。」
黃笑道︰「親家老爺自然不會求人,打一聲招呼,我可不信那徐厚生不給他面子。」見七七又不吭聲,又道︰「本來,大*女乃好好做個繡坊生意就行了,把鹽號的事情,要麼交給親家老爺那邊,要麼干脆就給了姑爺,何苦自己這麼累,這麼折騰?現在又受委屈,誰見著會忍心?更何況那麼疼愛您的娘家人。」
她的話里充滿著模糊的暗示,七七听著心煩,見小蠻腰從汽車的後視鏡正時不時看著她們,頗為關切的樣子,她心里忽然一動,突然間想起了一件事,心跳漸漸加快。
黃見七七的眼尾在自己臉上帶過一瞥,清亮的眸子里似有微微的光芒輕閃而逝,頗有一番復雜的意味,心里有些不安,正要說話,七七卻把頭又轉向了窗外,見街邊有藥店,從包里拿了十塊錢,遞給黃,道︰「黃,我的腳疼,你去那邊買點跌打補藥,一會兒我們送去老師傅家里,再順帶捎一點水果。」
黃接過了錢,小蠻腰將車停在路邊,黃下車去,邁著小腳走進藥店,倒是依舊敏捷利落,根本不像已經上了年紀的人。
七七又瞟了一眼前方,果見小蠻腰又在看,她唇邊一絲笑意無聲無息擴散開來,眼色卻漸漸冷了,輕聲道︰「孫師傅,真沒有想到,原來你也是我爹的人。」
小蠻腰僵直了背,沉默了許久,終于轉過頭,並沒有承認,亦不否認,只是看著七七,等著她的下文。
七七苦笑了一下,道︰「你平時對我照顧有加,我一直很感激,只是我沒有想到你會……我失去過一個孩子,知道沒有了孩子的女人心里會有多麼痛楚,錦蓉再有多少不是,你們卻不該在孩子身上下手。」
小蠻腰不由得動容,可那神色僅僅是表明他在吃驚,他一向口吃木訥,老老實實的樣子,就像一個最平庸的車夫,此時卻恍如變了一個人似的,眉間一股狠意突現,卻依舊不說話。
七七淡淡地道︰「我爹的為人,我如今越來越不清楚了,但他的性格我卻知道,他和我是一樣的倔,覺得自己做的對的,就非得要讓別人也認為做得對,自己更是執意要去做。你們做這件事,理由無非也是為我好,或者是為了我在林家的地位考慮。我不知道以靜淵的精明,他會不會也慢慢察覺,你們自然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可再怎麼總會有些疏漏。去年過年,我在玉瀾堂管家務,靜淵那麼嚴厲的人,下人怎麼會敢放肆跟我挑事搗亂,錦蓉即便有心,但是往走廊潑糞便這樣的事情,這種新式女學生,是不太會做得出來的。再說了,黃管家既然也是我爹的人,他自然會處處留心,替我多加防備,又怎麼可能會允許有人來給我找麻煩?這麼一想,所有看似搗亂的事情,自然是我家自己人故意要做的。我當時只是懷疑,根本也沒有想到你的頭上,如今黃可能老糊涂了,這段時間說話在你面前,竟然一點都不避諱,我才突然想起,錦蓉流產那一天,其實你也在玉瀾堂里,之前那些搗亂事發生的時候,你也在玉瀾堂。」
小蠻腰的眉頭蹙了起來,臉色變得青了。
七七嘆了口氣,道︰「我只是想不到,你們怎麼讓錦蓉就摔倒了呢?莫非又有哪個下人是我爹的人,是你和黃、黃管家的幫手?」
小蠻腰輕輕咬了咬嘴唇,眸光幽深,終輕聲道︰「豬油……我們在地上她經常走動的地方抹了小塊小塊的豬油。」
七七半晌無語,澀然道︰「我自認自己從不虧欠靜淵什麼,唯獨這一件事,你們總算在我心里壓了一個挪不開的石頭。」
小蠻腰眉心微微一擰,眼中露出片刻的悵惘,柔聲道︰「大*女乃,老爺總還是希望你能好,你如今這麼辛苦,我們看著都不好受。兩家人的恩怨,哪有你一個人就能弄清楚的道理,你不願意去問老爺,自然知道老爺第一不會跟你說,第二,這件事情老爺也原本不想讓你知道。大*女乃何苦」
認識他快八年了,他八年來了,一直是說話口吃,有時候甚至詞不達意,如今不但語言流利,且連音調都變得沉穩圓滑,怎樣的人、有怎樣的城府,才能隱藏得這麼深,而父親竟然有這樣的人為其暗自辦事,長期隱在對頭人的身邊,那麼父親有多麼老謀深算、行事有多麼深不可測,七七看著小蠻腰,心里涌上驚駭,只覺得人心鬼蜮,實在是太過可怖。
她平靜了下心神,道︰「孫師傅,我知道你是個心地良善的人,別的我不想多說了,以後玉瀾堂那邊的家事,請你們還是少踏進去,我自己知道該怎麼辦。如今我只想讓我女兒過安穩的日子,有爹疼有娘愛,我沒有什麼別的要求。」
小蠻腰輕輕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大*女乃,我知道你的苦衷。」
「那我先謝謝你了。」
「大*女乃……,」小蠻腰凝視著七七,眼中那絲悵惘更深,「原諒我,沒有保護好你,還是讓你受了那麼多傷害。」
七七把頭轉向窗外,只見黃提著兩盒藥,抱著一袋子水果,慢悠悠朝車子走過來。她輕聲道︰「我怨不得任何人,有些事情,是我自己做的孽。」
去竹子灣找到了受傷鹽工的家,把東西送了給他,七七另外又給了十塊錢,再三安撫,見他家的土房屋頂有多處漏洞,估計若是遇到雨天,外頭大雨,里面就是小雨,便有心要給他找人把房頂修一修。
這老鹽工孤家寡人一個,只有一個老妻,有只眼楮眼白蓋過了眼珠,想是有多年的眼疾,老兩口若不是生活艱難,何以這老工人這麼大歲數還在做工?
接過七七的錢,老鹽工感激涕零,千恩萬謝,連道︰「多謝大*女乃,我從十三歲進鹽場,到現在六十五歲,從放牛娃開始做起,干了這麼多年,也通過只換過三個東家,您是最好的一個。」
七七笑道︰「還有哪一個是你曾經的東家,如今可還在世?」
老鹽工道︰「王老板,早就不在了。」
七七笑道︰「是王和輝王老板嗎?確實過世很久了。」
那老鹽工搖了搖頭,道︰「如今清河知道他的人也不多了,是以前一個小的運鹽鋪子雍福號的老板,叫王昌普。」
七七心中一凜,第一個反應,就是飛快地往門外看了一眼,小蠻腰站在車子旁,黃站在門口,這老鹽工聲音微弱,他們應當沒有听到。
她略松了口氣。
雍福號……雍福號,她一顆心砰砰亂跳,像一個在夜里跑了很久很久的人,一路經過一盞盞僅有著微弱燈光的路燈,終于轉過一個彎,看到前方天際雲層展開了光芒,曙色將露,心中激動不已。
七七不敢多問,亦不再久留。上了車,閉上了眼楮,讓心神漸漸平靜下來,告誡自己︰慢慢來,一件事一件事的來,先冷靜一下,急不得
還是照原來的計劃,去找徐厚生要木材。
徐厚生說修建宗祠,這倒是不假,七七先去了竹子灣的「永恩堂」,這大宗祠修了快兩年了,是四重堂的大房子,里面有天井十四個,梁、柱果真多以楠木、杉、柏等上乘木材為主,柱頭磨漆 亮,石刻是相當精細的,所有的山水人物、花草蟲魚、飛禽走獸皆是栩栩如生。
七七只站在外院看了看,這宗祠尚未竣工,里頭大屋還有工人在做著木活兒,依稀庭院內廣植珍奇花木,景德鎮青花瓷帽筒高過了人頭,門上懸著金匾,兩旁雕刻紅木,上述黑漆對聯,大意是不忘先輩發跡之辛勞,後人更應遺風月兌穎。
正看著,卻見徐厚生和他的那個瞿掌櫃從旁邊一條小道走了過來,他們見她和一個老僕婦站在門外,亦是有些訝異,把腳步停下。
七七給徐厚生行禮,又贊道︰「徐伯伯的宗祠修得好氣派。」
徐厚生不料她如此鍥而不舍,面色微微一沉,看著她道︰「林太太,我就跟你明說了吧,你若要木頭,我有的是,不過你來要是不行的,讓你的林東家來找我一趟,說不定還真有的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