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說要去那邊嗎?」。七七輕聲道,語聲中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
靜淵背向壩子上的燈光,她看不太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只知道他似乎在微笑,明亮的眼楮在凝視著自己。靜淵朝她又走了幾步,微微低下頭,低醇的聲音響起︰「我答應過你,一定會給你弄來這些木頭,不親自盯著徐厚生運過來怎麼會放心?」
這麼說,木頭運過來之後,他還是會過去。
七七沒有說話,手隨意撫摩著藤椅的紋路,沉默了片刻,低聲說︰「謝謝你。」
要繞過他到壩子上去,靜淵卻伸手一把將她拉住,迅速回頭看了看,見人們都在忙著卸貨,沒人注意到這邊,便把七七往懷里一圈,她聞到他身上一股濃烈的香燭味兒,微醺中帶著一絲淡淡的辛辣,一時微微有些怔忡,手扶在他肩上,問道︰「你身上是什麼味道?徐伯伯讓你做了些什麼?」
他卻只道︰「他性子硬,我以前得罪了他這麼多次,總得好好說些軟話賠罪,清河的老人還是講人情的,他一心軟,也就答應了。」
七七自然知道絕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臉上不由得全是懷疑。
靜淵卻不讓她再問,柔聲道︰「今天踫到文斕和他**媽,所以我晚上從徐府出來後去了趟玉瀾堂,不去看一眼也說不過去。但想著晚上要盯著徐厚生他們運貨,在那邊也沒吃什麼東西,你餓了嗎,我路過艾蒿鎮買了豆腐腦,應該還熱著,我們一起吃吧。」
說著牽著她的手,要拉她去貨車那里。七七輕輕掙月兌,靜淵面上閃過一絲愕然,朦朧的燈火中,她朱顏酡紅,眼睫微顫,朝一旁看了一下,低聲說︰「這麼多人,拉拉扯扯多不好。」
靜淵一笑,把她放開,自己走到貨車那邊,從車里拿了一個大包裹下來,提著朝七七走過去。那包裹用厚實的綢布包著,里面應當是一個大食盒,哪里像是隨便在路上買的吃食?七七心潮起伏,喉嚨中似哽著一物,也不知是欣喜,還是酸楚。
靜淵裝作沒見,四處看了看,見水車旁邊只有一個簡易的工棚,抬起頭,見到六米高處,兩個水車之上的架子搭著的平板樓,眼楮一亮,問她︰「你們的梯子修好了沒?」
「今天下午就修好了,工人們吃飯去了。」七七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狐疑地看著他。
他猛地轉頭看她,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跟我來」
一手拎著包裹,一手將她拽住,快步走到水車的木梯下面。
「靜淵,你這是要干什麼?」七七怔忡不寧。
「你膽子大嗎?」。他甚少有這麼惡作劇般的表情。
七七淡淡一笑︰「爬個梯子需要什麼膽子?我上去好幾次了。」
靜淵眼楮里閃過一絲意外,悄悄往她臉頰上擰了一把,微笑道︰「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走,我們到上面吃去誰也打攪不了我們。」
也不待七七回答,扶著梯子的扶手,小心翼翼朝上面的平板樓爬去。七七拿他沒有辦法,輕輕嘆了口氣,只得跟在後面。
這木板房子是前清的時候就造好的,段孚之花大價錢請的最好的工匠,因此,盡管有一側水車的木架都快風化腐爛,但這板房卻依舊牢牢固定在架子上,寬大的屋檐擋風遮雨,只有少數的角落才有滲漏。
因為這兩日工匠整葺水車的木梯,修到上面,有的工匠休息就在這樓里,新鋪了干淨的稻草,還放著兩三張短小的木條凳。
壩子上燈火輝映,熱鬧非凡,小武似乎朝水車走了過來,抬起了頭,見七七站在木梯上,他訝異地頓住腳步,七七朝他揮揮手,示意讓他放心。
爬到後面,她略有些氣喘胸悶,緊緊抓住木梯的扶手,深深呼吸了片刻。站在高處遠眺,清河如一條深色絲帶,蜿蜒沒入遠山,依稀見到東邊的鹽店街燈火闌珊,重檐如墨。
靜淵先探身把包裹放在里面的地板上,退回幾步,伸手扶住七七的肩膀,生怕她不小心滑下,夜色中見她好像淚光盈盈,心事重重,也不問她,手一用力,把她猛地拽了上去。
他穩穩坐在地上,七七被他一拉,直撲到他懷中,靜淵笑道︰「坐好了」把她又往里頭拉了拉,讓兩人不至于離出口太近,免得跌下去。
他點燃板房里一盞煤油燈,拿起包裹,放在一根條凳上,見七七愣著,便帶著命令的口氣般道︰「把它打開,我們得趕緊吃,要不涼了。」
七七輕輕搖頭︰「我不餓。」
「你不餓,我可是餓壞了,快打開。」
七七便伸手解那包裹,他卻只是跟她開玩笑而已,見她伸手,自己飛快把她擋住,把包裹給解開了,露出描金涂漆的墨色食盒,揭開蓋子,里面一格是熱騰騰的豆腐腦,另有一格裝著調料,再就是兩格清淡的素菜,靜淵從旁邊筷盒取出一把小勺兩雙筷子,遞了一雙給七七,自己用勺子舀了調料拌在豆腐腦里,七七低頭看著他,雙眸澄澈,隱有波瀾,他如此溫柔寵溺,竟讓她覺得茫然。
靜淵舀出一勺,送到她嘴邊︰「嘗一嘗。」
她還是搖頭。他並不挪開,堅持道︰「就嘗這一口。」
七七心中莫名苦澀,幾乎欲掉下淚來,迅速低頭,把那勺豆腐腦吃了,咸淡適中,放著清香的小蔥、生辣椒,入口即化。
她月兌口道︰「這不是艾蒿鎮的豆腐腦,這是你天海井做的。」
靜淵眼楮閃閃發亮︰「你的舌頭還是這麼靈,我們有多少年沒有吃過了。」
來之前,靜淵打了電話回 園,知道七七早早就去灶上等著,晚飯也沒有吃,她一直胃口不好,整日操勞,人消瘦了不少,他心里擔心,便叫天海井鹽灶里的大師傅做了這豆腐腦和小菜,包好了親自帶來。
十年前他們新婚,他帶著她去天海井的鹽灶,和工人們一起吃早飯,那是她唯一一次去天海井,之後就再沒有去,也沒有再吃過那記憶里最美味香甜的豆腐腦。
那時她更多的像一個天真的孩子,而那一天,是一向冷漠自持的他,少有的開懷的一天。
之後,之後的事情不能多想,一想起就是心痛,可回憶里畢竟還殘存著那麼多甜蜜,見靜淵一勺勺舀著豆腐腦吃,七七咬咬牙,抑制往事翻涌後的傷心,一把從他手中搶過了勺子。
「你慢些吃真像只小饞狗」他一面笑,一面夾了幾筷青菜吃了,不時側頭看她。
七七吃得很快,見還剩有一些生辣椒,用筷子夾著全拌到里面,把盛著豆腐腦的那一格小方盒取了出來,仰頭大口大口的喝,到最後的那一口,她頓了頓,因為發現靜淵正看著她,一瞬不瞬,漆黑如墨的雙眼里充滿柔情,他輕聲說︰「七七,我只要你相信我。」
她突然被辣椒嗆到,猛烈咳嗽起來。
靜淵一驚,忙把筷子放下,上前給她輕輕拍背,七七咳得滿臉通紅,心中更是惻然難言,忍不住把他往旁邊一推,喘息道︰「我下去了,我要去喝水。」
站了起來,朝梯子走去,正要扶著下去,見靜淵低頭坐著,手兀自僵直在半空,終于緩緩放下。
他沒有看她,眼楮看著地上鋪的稻草,頹唐而落寞的神態,幽幽地道︰「我做什麼都沒有用,我做什麼都不再能讓你開心。」
他抬頭看著她,她的臉色雪白,衣襟在夜風中微微擺動,像一朵柔女敕的白山茶。
他嘴角扯開一絲無望的笑︰「七七,為什麼,為什麼我們隔得這麼遠,為什麼我看不到你的心?即便你強顏歡笑應付我,我也知道,我進一步,你退一步,若是我離你越近,你就會躲得越遠。只因為我犯了錯,只因為我傷了你,我就再也無法得到你的原諒了嗎……你的心在哪里,七七,你告訴我,我愛的那一顆心在什麼地方?我要怎麼做,你才能把這顆心還給我,我該怎麼做」
天邊鉛色的重雲映著月影,直壓到心里來,她只是沉默。
靜淵的手頹然往身旁凳子一放,一不注意,胳膊肘搭在食盒的邊緣,受力不均,食盒往地上落去,格子散開,里面的油汁菜葉全倒在了他的腿上。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只是看著她。
七七心中攪起萬般傷痛與怔忡,走了過來,取下手帕子,蹲下來給他擦著褲子上的污漬。
她身上的幽香把他籠罩,睫毛輕顫,臉龐溫婉柔和,靜淵只恨時光不能逆轉,一切不能回到原初,她曾冰雪無猜般待他,是他毀了一切。
一滴淚落在她雪白的手背上,七七抬起頭,靜淵尷尬地別開臉,不讓她看到自己的淚眼。
她輕柔地給他擦著,把手帕放到一旁,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掌依舊是那麼溫暖柔軟,掌心里卻生了繭,輕輕摩挲著他。
靜淵覺察到七七似乎有話說,吸了口氣,轉頭看她。
她咬了咬嘴唇,耳邊是他和她的心跳聲,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急促。
她終于開口︰「靜淵……」,她凝視著他,「我又懷了你的孩子。」